一如梦,二皆令,三故人……不知何处去。如梦令,此调本名《忆仙姿》。创调之作是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词,词存《尊前集》:“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风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周邦彦又因此词首句改名《宴桃源》。沈会宗词有“不见不见”叠句,名《不见》。张辑衣“比著梅花谁瘦”句,名《比梅》。《梅苑》词名《古记》。《鸣鹤余音》词名《无梦令》。魏泰双调词名《如意令》。苏轼用此调时改名《如梦令》,其词序云:“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
如梦令
今夜故人独宿。小雨梨花当屋。犹有未残枝,轻脆不堪人触。休触。体触。憔悴怕惊郎目。
这首《如梦令》以“今夜故人独宿”破题,短短六字便像一把冰凿,在读者心头凿出一孔寒冽。既称“故人”,说明昔日曾并肩剪烛、同枕听更鼓;而“独宿”二字却陡然把时空拉成两段,一段是温软的过去,一段是孤冷的现在。词人不写“我”独宿,而写“故人独宿”,仿佛自己正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窥视昔日情人今夜如何辗转,这种“隔岸观火”的视角,比直抒胸臆更添一层无力回天的悲凉。一个“独”字,像冷钉敲进梨木,钉住的不止是形单影只,更是“我”对“你”的悬心与自责:若非缘悭,卿何至于此?于是,雨未落,愁已先声夺人。
次句“小雨梨花当屋”,把听觉、视觉、触觉一并织进一幅微湿的水墨。小雨是“洗妆”的雨,梨花是“素面”的花,而“当屋”二字,则让花与雨直逼檐前,仿佛天地只剩这一方素白与轻灰。梨花自带“离”之谐音,小雨又似轻泣,词人不直言“泪”,却让檐前细雨替“我”哭,让枝头梨花替“卿”憔悴。花与雨交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把“故人”与“我”一并兜住——人在屋内,花雨在屋外,其实都在同一张愁网里,谁也逃不开。此句看似写景,实是写“包围”:愁绪像雨丝,从瓦缝渗进来,从窗棂爬进来,从梨花的冷香里飘进来,把“独宿”的人层层裹住,连呼吸都带着微甜而苦的味道。
第三句“犹有未残枝”,一笔勒住颓败中的倔强。梨花开到此时,本应“残”,却偏“未残”,像不肯卸妆的伶人,硬撑着最后一瓣清白。词人以“犹有”二字,透出惊喜与怜惜:惊喜的是“卿”虽憔悴,却尚未全坠风尘;怜惜的是“未残”只是瞬间,风雨再急一分,便香消玉碎。这一句把上文的“雨”与“花”推到情感高潮:雨是摧花者,花是被摧者,而“我”是隔岸的旁观者,恨不能伸手替花挡雨,恨不能推门替卿遮风。于是,花与卿的意象在此重叠:花之未残,正如卿之尚存一息温婉;花之将残,亦似卿之随时可能崩溃。词人用“未残”二字,把“将残”的危机感压进读者胸口,像拉满的弓弦,下一瞬便是断裂。
“轻脆不堪人触”,是全词最惊心的一笔。梨枝经雨,本已含水负重,花瓣又因将残而失却弹性,此时若有人伸手,哪怕只是指尖轻触,也会“簌簌”成雪。词人不写“莫折”,而写“休触”,因为“折”是主动的摧残,“触”却是无心的过失;越是无心,越见残酷。一个“轻脆”,把花的体态、质感、乃至呼吸时的颤抖,全部写活;一个“不堪”,又把“我”的投鼠忌器、进退维谷写绝。
此刻,“我”恨不得化身为风,可以绕花而行;恨不得化身为夜,可以护花而眠。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隔窗叮嘱:休触,休触,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颤,仿佛那颤抖不是来自花枝,而是来自“我”的喉间。这种“移情”手法,使花之将残与卿之将崩,互为镜像,读者在“不忍触花”的具象里,读到“不忍触卿”的抽象,层层递进,寸寸揪心。
末尾叠字“休触。体触。”像急雨敲窗,一记比一记重。前句“休触”是劝阻,后句“体触”却像一声惊叫:仿佛劝阻未已,已有人(或是“我”自己)失手触碰,枝头的梨花瞬间抖落,像一场小型雪崩。这种叠字造成的节奏突变,把“劝阻—失误—坠落”的完整过程,压缩在四字之间,读者几乎能听见花瓣擦过空气的“嚓嚓”细响。词人用两个句号,把语气斩成两段,仿佛心跳骤停一拍,再骤停一拍,让人真切感到“触”与“坠”的不可逆。至此,花之悲剧已演至顶点,而“卿”之悲剧亦被同步推至悬崖边缘。
结句“憔悴怕惊郎目”,一笔收回,把镜头从花猛地拉回人。原来,上文所有对花的怜与惧,终究是为了“卿”。卿之所以“憔悴”,并非只因“独宿”一夜,而是把日日夜夜的相思、压抑、自责,一并熬成枯槁。而“怕惊郎目”四字,更见卿之深情与自尊:她宁愿在无人处独自凋零,也不愿让“郎”看见自己枯槁之形,如同梨花不愿让人见其坠落的狼狈。
一个“怕”字,把“卿”的怯、怨、爱、怜,全部揉碎;她怕的不仅是“郎”的触目,更是“郎”的自责,怕“郎”因自责而痛苦,因痛苦而回头——然而回头又如何?缘已悭,花已残,回头亦是辜负。于是,“憔悴”成了卿最后的铠甲:我以憔悴自掩,以憔悴自守,以憔悴成全你余生不必再见的决绝。词写到这里,情感已逼至无声,却比嚎啕更痛:因为“怕惊”所以“不见”,因为“不见”所以“永诀”,这一层逻辑像钝刀,一点点锯断最后一线牵连。
通篇看来,词人用“花”与“人”双线并进,以“雨”为媒,以“触”为机,把“怜花”与“怜卿”打成死结。上片写“花雨围人”,是外景内侵;下片写“怕惊郎目”,是内情外射。一出一入之间,把“我”与“卿”的距离写得既近又远:近到一窗之隔,远到一念之间。全词无一字直言“悔”,却句句是“悔”;无一字直言“爱”,却字字是“爱”。悔在当初轻别,爱在此时深怜;悔与爱交织成一张细网,网住的是读者的心,放飞的却是无可挽回的逝水。
若再细品,可见词中暗伏三层“不忍”:一不忍见花残,二不忍见卿憔悴,三不忍见“郎”自责。这三层“不忍”层层递进,最终却都指向一个“空”字——花终残,卿终憔悴,郎终见责,所有的劝阻与自守,不过是延缓坠落的速度,却无法改变坠落的结局。于是,“休触”之叹,便成了对命运最无力的哀求;而“憔悴怕惊郎目”,亦成了对爱情最温柔的诀别。词人用极简的笔墨,写极繁复的心绪,把“将残未残”的一瞬,拉成一条漫长而纤细的伤口,让读者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感到花瓣与心跳一同坠落的声音。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