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权为成,痴人多败,无得以终。生查子,原唐教坊曲,后用为词调。《尊前集》注“双调”,元高拭词注“南吕宫”。朱希真词有“遥望楚云深”句,名“楚云深”。韩淲词有“山意入春晴,都是梅和柳”句,名“梅和柳”。又有“晴色入青山”句,名“晴色入青山”。多抒怨抑之情。
首作《生查子》调者始见于魏承班、牛希济等人词集中。牛希济词下片首句摊破句法,为长短句式,即后段起首为三字句并用韵,之后张泌的《生查子》也是另一种摊破生查子。就句式的变化来看,魏词当早于牛词与张词, 并为此调常用形式,故应把次调正体系于魏词的名下。
有人认为刘保又(刘侍读)《生查子》(深秋更漏长)一首应是首作此调且唐词中仅有次体。考证可知,刘保又与魏承班俱是五代时人,但是刘保又的生卒年较晚,所作此调也要晚于魏词。仁二北《教坊记笺订》指出,此调最早始于韦应物,并说“东坡词《生查子》(三度别君来)一首并见于《东坡续集》中,自注:‘效韦苏州’,是其证。
今检《全唐诗》所载之韦作,无全合于苏词者。”然而,韦应物诗仄韵五言八句者甚多且皆属于乐府古体,并不能视为《生查子》词。虽然《生查子》的语文形式恰用五言八句形同乐府古体,但不能将此类都归为《生查子》。从现今的文献来看,《生查子》应该是五代词人始做。
生查子
痴多故恼人,妆晚翻嫌趣。只为眼波长,嗔笑娇难触。
春心不肯深,春睡何曾足。莫待柳花飞,飞去无拘束。
这首《生查子》以婉媚而轻倩的笔致,写尽闺中人“欲行不行”“欲语不语”的曲折心事。通篇八句,三十二字,却层层递进,将“痴”“妆”“眼波”“嗔笑”“春心”“春睡”“柳花”诸意象缀成一串心理念珠:一粒便是一折,一折便是一痛;读罢只觉香屑满地,馀温犹在。词人下笔处看似轻描淡写,却句句带锋,字字藏针,把“情”字里头最难言的“不甘”与“不敢”剥得纤毫毕现。
“痴多故恼人”,劈头一句便自设悖论:分明自己“痴”,却偏说“痴”来“恼人”。其实非“痴”真扰人,而是因“痴”而生冀盼,冀盼不得遂,遂转怨“痴”之误我。一个“故”字下得极狠,把无可奈何的推诿写得十分俏皮;而“恼人”二字又暗含撒娇口吻,似对旁人说,又似对自己嗔,于是纸面顿时飞起一点红晕。
第二句“妆晚翻嫌趣”承上再转:既然“痴”已恼人,便索性迟起慵妆,冀图以“晚妆”自掩;岂料镜里鬓斜钗亸,愈添一种“无趣”──“趣”本可添俏,今却“嫌”之,乃愈见心绪之灰。两句一“痴”一“妆”,先写情绪,再写动作;情绪是内爆的,动作是外示的,内外相激,便见闺中人的“自我角力”。
第三句“只为眼波长”是全篇点睛,把上面许多吞吐一笔兜破:原来无论“痴”还是“妆”,根柢都在那双“眼波”。眼波者,非目之形,乃神之采;一泓秋水,能卷千堆雪。词人用“长”字写其荡漾不尽,既言其物理之“长”,更言其心理之“长”——情思被眼波牵着,一径蜿蜒到天涯。
也正因为“长”,所以“嗔笑娇难触”:心上人若近若远,闺中人欲嗔还笑,笑里带嗔,嗔里藏笑;笑嗔之间,最是一瞬千劫,而“娇”竟“难触”。“触”字下得极妙,把无形的情绪写成有形之质,仿佛“娇”是一枚带露的花瓣,伸手欲拈,风一吹便走,于是指尖只剩凉意。读至此,我们已看见一位薄嗔轻颦、欲近还远的少女,她的全副武装不过是一剪秋水,而敌人亦正是那剪秋水。
下片转从“春”字对面敲打。“春心不肯深”一句,先自撇清:非我无春心,实不肯“深”而已。然“不肯”二字已透出勉强抑制之态,愈抑愈显其炽。接着“春睡何曾足”再补一刀:既然“不肯深”,便以“睡”作逃遁;而魂梦既被情丝牵绕,纵合眼亦只如游丝系蝶,翩翩难稳,故“何曾足”?两句互文,一“不肯”一“何曾”,把“欲眠仍觉”、“欲睡还醒”的辗转写得悱恻之极。春心浅乎?春睡足乎?皆自欺语,亦**语,然而愈如此,愈见其“深”与“不足”。词人到此仍不点破,只让读者在“不肯”“何曾”的缝隙里听见一声长叹。
末二句忽然宕开,以景结情:“莫待柳花飞,飞去无拘束。”柳花者,轻薄无根之物,飘飏即成陌路。词人似转作旷达:与其困守,不如放它自流;实则是绝望语,亦是自警语。然而“莫待”二字,又分明还在“待”;“飞去”二字,又分明怕它“飞”。一面劝自己“莫待”,一面又自知终必“待”;一面说“无拘束”,一面又艳羡其“无拘束”。最苦是“飞去”之后,留一树空枝,与人两两相对。于是全篇在“柳花”之轻中,反照出“春心”之重;在“无拘束”之羡中,反衬出“自束缚”之悲。结得飘洒,却愈显沉痛,如琵琶收拨一声,四弦俱裂,而馀音犹在。
若再向深处探,便可发现这首词暗用“春柳”之典。古人以“柳”喻离别,又以“柳花”喻漂泊。柳花之“飞”,即情缘之“散”;而散固可畏,不散亦未必可欢。闺中人一腔幽怨,既怕它“飞”,又恨它不“飞”;于是“莫待”之劝,遂成“终须”之谶。全词只写“将飞未飞”之一瞬,却把“飞”后之虚空预先埋入,故读罢但觉天地俱寂,惟馀柳絮濛濛,扑面成雪。
再观其语言,这首词多用动词与形容词之反差,以见心理张力:“痴”与“恼”,“妆”与“嫌”,“嗔”与“笑”,“春心”与“不肯深”,“春睡”与“何曾足”,皆相反相成。又善用时间之错位:先写“妆晚”,再写“春睡未足”,则“晚”且“未足”,一日之光阴已被情思抻长至无限。更兼“柳花飞”之“飞”字,与“眼波长”之“长”字,一动一静,一纵一收,遂将闺中人的“欲擒故纵”写得摇曳生姿。
扩而观之,此词与欧阳修“去年元夜时”同调而异趣:欧词以“月与灯依旧”写“不见去年人”,是物是人非;此词则以“柳花飞”写“未别先惧别”,是人未远而神已伤。欧词如一幅上元灯市图,热闹中见凄凉;此词则似一帧闺中晓镜图,幽静里藏汹涌。二者并读,便觉“生查子”一调,既可写“大江东去”之旷,亦可写“晓风残月”之婉;而此词以三十馀字,将“情”字写到“薄如蝉翼,而重若千钧”,可谓以少许胜人多许。
总言之,全词以“痴”字起,以“飞”字结;起是自来痴,结是任他飞。自来痴者,终不能真个“任他飞”;而“任他飞”之语,又不得不出自自来痴之口。于是痴愈深,语愈淡;情愈重,形愈轻。读罢惟觉心头似被柳花轻轻拂过,痒而微痛;待欲伸手,早已一无所有,惟馀一树空枝,在春风里默默,与自己对影。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