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万树,忽如一夜。曲游春,南宋周密词或为创调之作,其《武林记事》云:“都城(临安)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水面画楫,栉比如鳞无行舟之路。游之次第,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周密)有词云:‘看画船尽人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调见南宋周密《蓣洲渔笛谱》。
曲游:迂回曲折地游行。朱祖谋《木兰花慢》词:“吟与玉笺旋引,曲游金埒还。”调名本意即咏春日在舟船拥挤的西湖湖面迂回曲折地行船游览。又,今人唐圭璋《全宋词》辑有两宋之交的康与之同调名残词一首。康与之早于周密一百余年,故调名本事待考。
曲游春(次韵)
千树玲珑罩,正蒲风微过,梅雨新霁。客里幽窗,算无春可到,和悉都闭。万种人生计。应不似、午天闲睡。起来踏碎松阴,萧萧欲动疑水。
借问归舟归未。望柳色烟光,何处明媚。抖擞人间,除离情别恨,乾坤余几。一笑晴凫起。酒醒後、阑干独倚。时见双燕飞来,斜阳满地。
这首《曲游春》并非姜夔、吴文英辈“敲字酌响”的雅词,而是以粗服乱头的白描,写尽“客里”一段百无聊赖又忽有所触的午后。全篇只八十字,却层层转景,步步移情:先写“暑气乍收”之爽,继写“客窗独闭”之闷,再写“松阴踏碎”之动,终写“斜阳双燕”之空。
四幅画面似不相连,却用“睡—起—倚—望”这一根情绪暗线缝缀,遂使“闷—动—空”的心理弧线在不知不觉中完成。词人并不说明“我”为何漂泊,也不交代“愁”因何而起,只把“暑天空寂”与“身世空寂”叠合,于是季节的新凉反衬出人生的苍凉,午后的一睡又暗合尘寰的一场大梦。读来但觉松影在地,水意在天,而一身如寄,万事如尘,这正是“不隔”之境,亦是“不说”之妙。
起句“千树玲珑罩”,先布一个“翠幕琉璃”的清凉世界。“玲珑”二字通常写“小巧”,此处却写“森森万树”,以“小”字饰“大”景,便见阳光透叶、碎影摇风之状;“罩”字下得狠,仿佛天地被一层轻碧的纱笼住,连暑气也钻不进。紧接着“蒲风微过,梅雨新霁”,把“罩”字的静态破开:风是蒲叶之风,带着水边特有的爽辣;雨是梅黄之雨,刚收还湿,空气里仍有“断虹残雨”的甜腥。
树影、风色、雨味,一一扑人眉宇,于是“客里幽窗”四字才出现——窗外是“新凉”,窗内是“旧客”,一“幽”字已把人物与环境隔出距离。以下一笔兜底:“算无春可到,和愁都闭。”春天早已过去,而“我”的愁仍像一树迟开的紫荆,被牢牢关在窗内;窗扇一闭,连季节也被关在门外,可见此愁不仅“无春可到”,简直“无物可到”,这是加一倍写法。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谓“词宜空不宜实”,此二句正是“空”,把愁写得无形、无托、无着,反觉八面森然。
第三韵笔锋陡转:“万种人生计。应不似、午天闲睡。”词人把“愁”先推开,自嘲自笑:世上可做之事甚多,何以偏学昼寝?一语未了,又似自我辩解:闲睡最难得,人生大计,到头来还抵不过一场“无梦”的午睡。于是“起来踏碎松阴”,把上句“闲睡”再推开:睡既无成,起亦何聊,只在松影里乱走。
“踏碎”二字极见生理快感:午梦初醒,骨节俱酥,鞋底踩在松针上,簌簌作声,仿佛把胸中块垒也一并踩碎。然“松阴”虽可踏,却踏不碎;“疑水”更不可踏,偏又似可踏:阳光照处,树影摇风,地面竟漾起一层“绿波”,人行其上,如踏水上,故云“萧萧欲动疑水”。这一笔把视觉、听觉、触觉、错觉一齐搅动,遂使“静影”化为“动流”,而“客子”之心亦由“静愁”转为“动愁”,为下半片“乘舟无计”伏脉。
过片“借问归舟归未”,一声长呼,把上片“踏碎松阴”的脚步骤然收住:原来脚下虽行,心里仍系“归舟”。“借问”二字极妙,似问舟,似问人,又似自问;问得突兀,正见归心之切。然放眼望去,只见“柳色烟光”,何处有“明媚”可依?柳色堆烟,烟光织恨,一片空濛,反把“归”字越推越远。
于是词人陡然抖落:“抖擞人间,除离情别恨,乾坤余几!”这是全词唯一一句“打开”之笔,把个人小愁忽然弹向天地大愁:人世可供“抖擞”者,除了“离情别恨”竟更无他物,则乾坤亦不过一座“愁城”耳。语极旷达,意极荒凉;以“大”衬“小”,愈见“小”之无可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词后段须有警策,如众星之拱月”,此一句正是“月”,把通篇涣散之景一下子收摄。
然而词人并不让“大愁”继续膨胀,忽又按下:“一笑晴凫起。”晴空里忽有野鸭拍波,戛然一声,似笑我辈杞人;于是“酒醒後、阑干独倚”,把“笑”字再收归自身:原来“笑”者亦非凫,乃“我”也;“我”亦只能“一笑”,把万斛愁缘付与“晴凫”一翅。至此,情绪已三折:由“睡”而“起”,由“起”而“问”,由“问”而“笑”,层层褪下,终剩“阑干独倚”一个空壳。
末二句“时见双燕飞来,斜阳满地”,更把“独倚”之“独”字衬到极处:燕自成双,日自西斜,人自无言,一瞬之间,天地只剩“影”与“声”相伴——影是斜阳之影,声乃燕翅之声,而“我”与“影”“声”之外,更无长物。全词至此,一句不著“愁”字,而愁已透纸背;一句不著“归”字,而归心已冷如死灰。所谓“以景结情”,至此乃为化境。
若再细究,则“双燕”亦暗应“归舟”:燕能归,舟未必归;燕双飞,人独倚;燕归有期,人归无日。以“有”形“无”,以“双”形“独”,以“飞”形“滞”,皆在“不说”中完成。全词语言极淡,淡到几乎口语;结构极松,松到似无章法;然淡中藏辣,松里穿针,遂使“午天”一段小景,竟成“乾坤”一篇大寓言。
大抵古今词客,写“羁旅”多借“秋士之悲”,此独取“夏午之寂”;写“愁绪”多用“雨夜孤灯”,此独取“新霁双燕”;写“人生无计”多作“长歌当哭”,此独取“午天闲睡”——愈是无事,愈见有事;愈是片时,愈见一生。正如陈洵《海绡说词》所云:“词之佳处,不在骨而在气;不在气而在神。”
此词以“空濛”之气,运“独笑”之神,遂使八十字中,藏得下一个“乾坤余几”的浩叹,也藏得下一个“斜阳满地”的末世残影。读罢掩卷,但觉松阴犹在脚底,燕影犹在眼前,而自家一身,亦不知在何处,此则词外之味,非笔墨可穷矣。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