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其言不以深,世无东风三两人。绮寮怨,西晋左思《魏都赋》云:“雷雨窈冥而未半,皦日笼光于绮寮。”绮寮:雕刻或绘饰得很精美的窗户,指代贵妇的室。绮:华丽;寮:小窗。调名本意即为咏叹贵妇的深怨情。始见宋周邦彦调见《片玉词》,入中吕调(夹钟羽)。《词律》卷一八、《词谱》卷三三俱列周邦彦《绮寮怨·上马人扶残醉》为正体,又列别体二种。
绮寮怨(和儿韵)
忽忽东风又老,冷云吹晚阴。疏帘下、茶鼎孤烟,断桥外,梅豆千林。江南庚郎憔悴,睡未醒、病酒愁怎禁。倚阑干、一扇凉风,看平地、落花如雪深。
千曲囊中古琴。平泉金谷,不堪旧事重寻。当日登临。都化作、梦销沈。元龙丘坟无恙,谁唤起,共论心。哀歌怨吟。问何似、啼鸟枝上音。
这首《绮寮怨》以“忽忽东风又老”一句破空而来,先声夺人。“忽忽”二字写出时光流逝之疾,似指缝间漏下的沙,握得越紧,失得越快;“东风又老”则将无形之季候化为有形之人,仿佛那位曾吹绽桃柳的东君,如今鬓已星星,步履蹒跚。
一句之中,两重时间叠压——生理的“忽忽”与自然的“又老”——把读者瞬间拉进巨大的流光焦虑里。接以“冷云吹晚阴”,再收拢空间:傍晚层云被风揉搓,低垂欲坠,天地陡然收窄,人心亦被压得沉沉。开篇十四字,无一字及“愁”,而愁已随暮气、老景、冷风,自四面八方渗入肌骨。
“疏帘下、茶鼎孤烟”,词人把视线收回到室内:帘隙疏疏,茶烟袅袅,一线孤直,似欲穿帘而去,却终被晚阴截断。此处“孤”字不是寻常修辞,而是全篇情绪的原点——茶烟之“孤”正是人之“孤”的外化。下文“断桥外,梅豆千林”,忽然又宕开一笔,镜头跳至野外。断桥暗示昔年曾有人行、今已荒废;梅豆即青梅,点点青小,攒簇成林,色极清而景极寂。
青是春末夏初的冷色,豆是未成熟的涩实,既非繁花之盛,也非硕果之丰,恰如人生将老未老、欲成未成的尴尬与不甘。词人以“千林”极言其多,愈多愈显空旷;正如以“孤烟”极言其少,愈少愈显伶仃。多寡之间,一外一内,一远一近,共同织就一张“空”与“寂”的网。
“江南庚郎憔悴”一句,点出自家身世。“庚郎”本指庚信,词人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流落江南,形容枯槁。“睡未醒、病酒愁怎禁”,连下两层状态:夜间以酒浇愁,晨起酒病未苏;而“睡未醒”又暗喻人生长梦、世事未晓。酒病与梦病交缠,愁遂无方可解。
于是“倚阑干、一扇凉风”,动作极简而意味极长:一扇之凉,不仅是皮肤之凉,更是“看穿”之后的心凉;看什么呢?“看平地、落花如雪深”。花既已落,偏以“雪”喻之,盖雪可积深,花难积深;既曰“深”,则知词人已将满林青豆幻作遍地落花,又将落花幻作积雪。三重幻景叠加,遂使江南五月,陡然变成寒冬。这一“幻”正是“愁”的极致:因心极寒,故视夏亦冬;因愁极浓,故见花如雪。
上片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以“看”字收束,似一幅卷轴,先展江湖烟雨,再展茶鼎孤烟,最后展出一幅“落花雪深”的特写。下片却不再延展画面,而是转入时间与记忆的深渊。
“千曲囊中古琴”,一句劈空,器物登场,而人亦随之。琴在“囊”中,暗示久已不弹;曲在“千”数,暗示昔年曾经极盛。由盛而衰,只隔一层布囊,却再无人解囊一鸣。下文“平泉金谷,不堪旧事重寻”,连用两则故实:平泉庄是李德裕一生经营之园,金谷园是石崇一时奢游之地,二者皆冠盖云集、繁华绝顶,而终归荒烟野草。
词人一笔扫过,不述其盛,只言“不堪重寻”,则当日登临之乐,已尽化作“梦销沈”。这三字极重:梦既可销,亦可碎;沈既可没,亦可溺。于是盛筵、豪情、文章、意气,俱被时间之锤敲成齑粉,再被记忆之水冲成淤泥。
然而词人仍不甘心,忽提“元龙丘坟无恙”。“元龙”是东汉陈登的字,豪气万丈,今唯剩“丘坟”;“无恙”二字,冷极——坟之无恙,正衬人之有恙;土馒头无恙,而冢中豪气已冷。于是大声叩问:“谁唤起,共论心?”这是全篇唯一一句呼号,似欲掘坟而问陈登:当世尚有谁,可与我拍栏狂歌、抚琴长啸?问罢,却唯有“哀歌怨吟”自作回答。
结拍“问何似、啼鸟枝上音”,再降一层:人之哀吟,尚不如鸟之啼啭;鸟音虽悲,却纯出自然,无计较、无今昔、无盛衰。人则辗转于“古—今”“盛—衰”“梦—醒”之间,反添一层自觉的悲凉。故不如鸟,亦不复如少年之我。全词至此,一声长叹,戛然而止,却将袅袅余味,尽付“枝上音”之三字,随风荡去,绕林不散。
若将全篇比作一曲古琴,则上片是泛音段,轻轻点拂,便起清冷之韵;下片是散按段,沉声揉吟,愈转愈咽。其结构以“景—人—古—今”四环相套:先写暮春阴景,以引出“庚郎”之憔悴;再由己之憔悴,去触碰古之繁华;既触繁华成空,遂反衬己之孤吟;孤吟无侣,终觉不如啼鸟。每环皆以前层之“盛”反衬后层之“衰”,愈转愈深,层层剥落,直至把一颗“看遍空花、弹彻幽琴”的伤心,赤裸裸呈于读者面前。
词中意象亦极密而极清:东风、冷云、疏帘、茶鼎、断桥、梅豆、落花、古琴、金谷、丘坟、啼鸟……每一物皆携两重时间而来:其本身之现在,与词人记忆之过去。于是诸物交叠,遂成“同时异代”的奇异空间:少年与陈登同坐,青梅与雪同落,古琴与哀歌同响。此种“时间压缩”之法,使短短一百余字,鼓荡出千余年之盛衰,遂生“咫尺万里”的苍茫。
再玩其字声,亦暗合哀乐。上片多用齿头、舌尖音,如“忽忽”“冷云”“梅豆”,轻锐细碎,似落花触地,簌簌成阵;下片转入喉音、唇音,如“不堪”“梦销”“丘坟”,沉浊低咽,如墓门合缝,砰然一声。声韵之抑扬,与情感之起落,若合符节。
扩而言之,此词所叩问者,乃“盛筵必散”之后,人如何自处。词人给出的是“哀歌怨吟”,是“不如啼鸟”,看似消极,实则透出更深的执念:惟其念念不忘,方觉“不堪重寻”;惟其长夜酒病,方觉东风又老。若真放下,便无此词。故“怨”之深处,恰是“恋”之灰烬;惟其曾极炽,成灰后犹带余温。
于是读者在“落花如雪”的幻景里,在“千曲囊琴”的沉默里,在“谁唤起共论心”的叩问里,照见自己也曾有过的——那些未老先衰的春夜,那些欲弹已忘的曲调,那些山长水阔、永无回音的叩门。此所以《绮寮怨》能跨越八百年,仍凉入肌理:它不只是词人的挽歌,也是所有“曾经沧海”之人的,合葬之吟。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