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大而周围,客里认凄凉乎。此词上片写久客他乡时幸逢友人,下片通过“桐花满地,杜宇深山”“剪剪轻寒”等暮春景物描写,营造出“客里凄凉”的环境氛围。全词情景相生,以白描手法展现知音相对的默契境界,通过“小院黄昏,前村风雨”等时空变化传递出深重的愁怀。
柳梢青(友人至)
客里凄凉,桐花满地,杜宇深山。幸自君来,谁教春去,剪剪轻寒。
愁怀无语相看。谩写人、徽弦自弹。小院黄昏,前村风雨,莫倚阑干。
离乡在外期间很凄凉,因为桐花飘零,铺满在地,深山里又不时地传来杜鹃“不如归去”的啼叫声。很庆幸你的到来,谁愿你离开,在这轻微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中。
因愁绪满怀而彼此相对无言,一段时间后则随意地将忧愁的心怀倾注在琴弦上来自己弹奏。不知不觉中,小院已是黄昏光景,前方的村落在风雨中,不忍倚栏望故乡。
此词写“友人至”时的欢欣,与友人坐对的温馨,极尽客里知音的珍贵之情。上片写词人久客他乡,幸逢友人,起句与末句均敷一层冷色调,以包裹、烘现“幸自君来”的温暖感受。先是起句“客里凄凉”直抒胸臆,点明词人远游他乡,独处异地,知音难觅,心境凄凉的处。
而产生这种凄凉的感觉的原因则是“桐花满地,杜宇深山”——桐花飘零,铺满在地,深山里又不时地传来杜鹃的“不如归去”的啼叫声,词人触物伤情,恋乡思归的迫切心理被勾起。这里,词人写满地飘落的桐花,实则寓托自己飘泊无依、客居他乡的身世;写杜宇的啼叫,亦是寄托自己思归的心情。
这两句环境描写,既交代暮春季节的时间,又烘托了词人“客里凄凉”的心境,比兴寄托,化用典故,自然贴切而又不露痕迹,似是为渲染凄寂氛围而设。正是这“凄凉”难奈的时候,“幸自君来”,词人喜得友人到来,为自己孤独的客居生活增加了安慰;“谁教君去?剪剪轻寒。”在这春风微吹、春寒料峭的季节里,词人不忍心让友人匆匆离开。
其中,“幸自”表现出“友人至”后词人的欣喜之情,“谁教”则表达了不忍让友人遽去的留恋之意,感情真挚,生动传神,结句“剪剪轻寒”则是设想“君去”情状,增添了“凄凉”的气氛,反托出“君来”后主人公心头的暖意。
下片写词人与友人相聚的动人惰景,写了一种境界,一种知音相对的心灵交融境界。词人与友人久别重逢,千言万语,本应诉之不尽,说之不完,然而此时竟愁绪满怀,彼此相对,久久无言。“无言”表示心情的沉重,“相看”说明互相的了解之深。“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的心里话都包含在这“无言”与“相看”之中。
然而“无言”毕竟是短暂的。“谩写入、徽弦自弹”,词人将“愁怀”谱成曲子,用美好的音乐弹奏倾诉了出来。“谩写入”三字似轻实重,表面随意,实则倾注了词人的心血,是颇为用心的。“自弹”将心语传出,难语之心、难传之意一一从弦上倾诉,既言动作的熟练轻巧,更寓感情的深厚执著。
“小院黄昏,前村风雨,莫倚阑干”三句写室外,是对照之笔。因为互相知心,故曲中之音,定能使两人产生感情的共鸣,“自弹”者不觉日暮将临,而听曲者亦不知“风雨”已至。“小院”、“前村”,由近及远,“黄昏”言时间的推移,“风雨”暗应前文“桐花满地”和“剪剪轻寒”,说明气候的变化。环境的描写烘托出“愁怀”的沉重。最后“莫倚栏干”,以不忍倚栏望乡和思归故里结束全词,余意袅袅。
全词情景相生,写景抒情互相交融构成了其意境深沉的特点,有一种含蓄的深沉美。如“桐花满地,杜宇深山”、“剪剪轻寒”既描写了暮春景色,也构成了产生“客里凄凉”的环境;“小院黄昏,前村风雨”既说明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更显示出“愁怀”的沉重。
江苏当代文学学会理事严迪昌:这首小令写来平易自然,以白描见胜,但语淡情深、别具韵味,友情的深重价值被三言两语,抉发无遗。特别是写出了“默契”这一友情中最难得的沟通境界,这在词的创作现象上极为罕见。(《唐宋友情词选》)
这首《柳梢青(友人至)》以“客里凄凉”四字劈空而来,像一把薄刃,先把时间、空间、情绪三面劈开:时间上是“春去”,空间上是“异乡”,情绪上是“凄凉”。三句景语紧接而下——“桐花满地,杜宇深山”——不直说“凄凉”如何,却用落英与啼鹃两个意象把“凄凉”量化、物化、听觉化。
桐花是初夏第一信,色白而轻,落在地上几乎无声,却一层层盖住了游子的脚印;杜宇的啼声又恰是“不如归去”的谐音,一声声从深山里溢出,像把“客里”二字反复撕碎。于是,词未写“我”,而“我”已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种“以景代情”的写法,正是宋词最擅胜场:让自然替人哽咽,使读者在不知不觉间与词人同频呼吸。
然而第四句突然振起——“幸自君来”。一个“幸”字像长夜孤灯,把前面铺陈的满纸灰暗照得骤然收缩;而“君”字一出,镜头由阔大的山林收束到面前的一人,空间骤然压缩,温度骤升。可是词人并不让喜悦一泻直下,反而用“谁教春去”一句拗折,把刚刚升起的暖色又按下去:你来了,可春天却走了,仿佛命运故意把补偿与剥夺并列,把得与失钉在同一块时辰的转轴上。
于是“剪剪轻寒”四字,既指风物,也指心事:风是初夏不应有的尖细之寒,心是“乍见翻疑梦”之后仍无法释怀的悲欣交集。词到此处,情绪已被折叠成两层——一层是“君来”的惊喜,一层是“春去”的憾恨;两层之间夹着词人微微颤抖的指尖,形成了一种“寒暖并置”的心理温差,读来尤觉刺骨。
过片“愁怀无语相看”,只七字却写尽“此时相对已忘言”的深境。愁到极处,反无一语;唯其无语,愈见情深。两人目光一碰,便把所有“剪剪轻寒”都照得透明:原来我之愁即是你之愁,你之远来亦是我之远来。下面一句“谩写人、徽弦自弹”更把镜头拉到案头:词人想随手写下“人”字,却终于涂去,只顺手拨响七弦。
一个“谩”字,写尽“欲书还休”的踌躇;一个“自”字,又点出“弹者自弹,听者谁解”的孤回。琴徽是琴面最冷静的部分,弦却是琴体最敏感的部分;以“徽弦”并举,便见理智与情感互为掣肘。那轻轻一拨,不过是把满胸秋涛再压回心底,让声音替眼泪做一次曲折的引流。于是音乐不再成调,而只是一次“无主题变奏”,像两束漂泊的灵魂在夕光里交换了一次暗号。
结尾三句忽然再写景,却不再是开头的“桐花”“杜宇”,而是“小院黄昏,前村风雨”。小院是封闭空间,前村是开放空间;黄昏是时间将逝,风雨是气候欲变。四重维度一起压向词人,而词人只轻轻说:“莫倚阑干。”——不是“莫望”,不是“莫思”,而是“莫倚”。一个“倚”字,写尽人凭栏时全身重量交付给木栏的刹那松弛;而“莫倚”则是对自我最温柔的警告:此刻你我将别,风雨满村,你若再倚栏,便要被黄昏与风雨合力卷走。
于是全词在最体贴的劝阻中戛然而止,像一刀剪断将抽出的丝,留下无限回声。那回声里,有桐花坠地极轻的一响,有杜宇深山最后一声“不如归去”,有徽弦自弹后尚未散尽的颤音,也有友人转身后小院门环轻碰的金属冷意——所有声音最终都归于“莫倚阑干”的静默,而静默才是最大的声浪:它让前面所有的景、情、事,在此刻一齐反刍,像潮水退回暗礁,露出被思念啃噬得嶙峋的心。
若再向深处潜游,可见词人用“春去”与“君来”构成一组不对称的对仗:春是年年必去的常态,君是此生难期的变量;常态之失本可奈何,变量之得却反衬出常态之失的更重。于是“凄凉”不再只是异乡孤客的即景,而成了人生恒常与偶得之间的永久落差。
词人不说“愿你多留”,也不说“愿春重返”,只说“莫倚阑干”——把无法解决的永恒矛盾,转译成一个即时动作的自我克制;把对时间、空间、人事的三重无力,收束为对身体姿态的一念提醒。这种“以小制大”的收束,正是宋词最迷人的“内爆”手法:让巨大的情感在极窄的出口里自我引爆,炸成一片无声的空白,而空白里恰回荡着最震耳欲聋的哀欢。
再回望全词,仿佛看见一座三层楼阁:第一层是“桐花满地,杜宇深山”的景,第二层是“幸自君来,谁教春去”的情,第三层是“徽弦自弹,莫倚阑干”的思。三层之间并无楼梯,唯有一架虚悬的琴梯,由一根根颤动的琴弦组成。词人踏弦而下,步步皆空;友人亦踏弦而上,步步皆险。两人于第二层相遇,却同时听见第三层的风雨欲来,于是相视一笑,各把未说出口的珍重,交给对方眼底那一抹“剪剪轻寒”。而读者伫立楼外,但觉满地桐花忽然一齐飞起,化作漫天白蝶,替他们把未说完的话,一片片捎向远山。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