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不可记,迟日侵阶续。天香,祭神、礼佛的香。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云:“元旦侵晨,禁中景阳钟罢,主上精虔炷天香,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唐沈俭期《乐城白鹤寺》诗:“潮声迎法鼓,雨气湿天香。”调名本意即咏祭祀上苍天神的香。《词谱》卷二十四;“《法苑珠林》云: ‘天童子天香甚香,调名本此。”《填词名解》卷三: “《天香》,采宋之问词‘天香云外飘。’”贺铸词有“好伴云来”句,名“伴云来”;又有“楼下会看细柳”句,名“楼下柳”。
天香
迟日侵阶,和风入户,朱弦欲奏还倦。一幅鸾笺,五云飞下,赐予内家琴苑。音随指动,犹仿佛、虞薰再见。妙处谁能解心,和平自无哀怨。
猩罗帕封古洗,有龙涎、渗花千片。骤睹瑶台清品,眼明如电。爇白桐窗竹几,渐缕缕腾腾细成篆。就祝金闺,天长地远。
这首《天香》以“琴”为咏物核心,却通篇不著一“琴”字,只在“朱弦”“内家琴苑”“虞薰”等词中暗点,便写出琴之形、琴之音、琴之神,更借琴写出一种“和平自无哀怨”的庙堂气象与“天长地远”的深永祝福。全词隐括唐宋以来宫廷雅乐与文人清赏的双重传统,在嗅觉、视觉、触觉、听觉的多重通感里,完成了一次“闻香——观琴——听音——悟道”的审美仪式。
一、起三句写“候”——“迟日侵阶,和风入户,朱弦欲奏还倦”。
“迟日”用《豳风·七月》“春日迟迟”之典,光脚是“侵阶”,写日影缓慢移上石阶,似也带着几分慵懒;“和风”继之,不写“拂面”而写“入户”,暗含“琴”已设于室内,风先人而入,为下句“欲奏”垫势。一个“倦”字,是全篇情感的总根:它可以是琴主乍醒未醒的倦,可以是春困人慵的倦,也可以是盛世无波、不赖繁弦急鼓的倦。词人把“弄琴”这一通常充满动作性的场景,解构成“欲奏还倦”的刹那凝滞,使时间被拉长,空间被拓宽,为下片香、琴、人三者互融留下充足的心理空档。
二、“一幅鸾笺,五云飞下,赐予内家琴苑”——写“物”之贵。
“鸾笺”是北宋宣和年间宫廷秘制,以鸾尾形压金为纹,专供御书;“五云”本指皇帝诏书上的五色云纹,此处作动词,有“自天而降”之势。三句十四字,把琴之来历写得华贵而神秘:它非市售之品,而是“赐予内家琴苑”的“御琴”。词人并不正面夸琴,只写赐琴的“鸾笺”与“五云”,便见琴之身价;而“内家琴苑”四字,又透出琴已历多代,被深宫最懂琴的人庋藏,其音色之静、其制作之精,已不待言。这种“以虚写实”的笔法,使琴尚未出场,其气势已摄人心魄。
三、“音随指动,犹仿佛、虞薰再见”——写“音”之玄。
关键在“虞薰”一词。虞者,舜也;薰者,南风之薰,即《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传说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词人听琴,不形容其“清”“圆”“脆”“滑”诸声,而下一“虞薰”,便把琴声与“德音”相连:那不只是音乐,更是“治世之音安以乐”的太平气象。一句“犹仿佛”,写听者神思已离开当下,返到千载之上,与舜帝同坐南风之下,眼见黎庶熙和,耳无哀怨。至此,琴音被提升到“道”的层面,成为“内圣外王”的听觉象征。
四、“猩罗帕封古洗,有龙涎、渗花千片”——写“香”之幽。
琴与香,在宋人生活美学里本为双美:琴以修耳,香以修鼻。词人却将二者绾合为一:猩红色鲛帕包裹的是一只“古洗”(铜洗,为焚香之器),帕上龙涎香屑点点,似落花千片。“渗”字极细,写香脂因体温、因风日、因岁久,微微洇出罗帕,如雨后花瓣含晕,色香俱静。龙涎本为海上传奇,词人却把它与“千片花”并置,使嗅觉化为视觉,香亦有了“形”。于是,琴尚未弹,香已先“弹”;人尚未动,花已先“落”。香、花、琴、人,四者早融为一体。
五、“骤睹瑶台清品,眼明如电”——写“观”之震。
“瑶台清品”四字,总上香、琴、帕、洗而谓,似赞物,实自写顿悟:词人于香光乍闪之际,忽见“琴”之真身,如登瑶台,如睹仙品,故“眼明如电”。一“骤”一“如电”,把刹那的震撼写得极快,而快中又含极静:惟其心极静,故能于一瞬捕得永恒。这种“慢—快—慢”的节奏,与首句“迟日侵阶”之慢形成首尾呼应,使全篇在时间与心理维度上皆呈“顿挫”之美。
六、“爇白桐窗竹几,渐缕缕腾腾细成篆”——写“烟”之逸。
白桐为窗,竹几为案,皆取月色、风骨、虚静之意。香爇之后,烟不走直,不走曲,而“缕缕腾腾细成篆”。“篆”字最妙:既指烟形盘旋如古篆,亦指时间被拉长成“篆”之线条,更暗示“琴音”亦似篆之屈曲,古意盎然。词人此刻不写听琴,只写看香,而香之“篆”即琴之“谱”;烟之缭绕即音之余韵。香与琴,终于“可视”与“可听”之间互译,达到“通感”的极致。
七、结拍“就祝金闺,天长地远”——写“愿”之永。
“金闺”本指汉代未央宫之“金闺”,此处借指深宫,亦指受琴之人。词人至此才点明:以上所有慢写、虚写、雅写,不过是为奉琴进御而作祝颂。然“天长地远”四字,又把宫廷应制的有限空间,推向宇宙时间的无限:琴音可以歇,龙涎可以冷,而“天长地远”之愿,却与琴音、龙涎同其悠久。于是,一首咏物词,在“物”之上更立“礼”,在“礼”之上更立“道”,在“道”之上更归“情”——那是对盛世、对知音、对天地人和的终极深情。
综观全篇,词人用“日—风—琴—香—烟—愿”六个意象,串起“春—音—嗅—视—思—祝”六种感受,层层递进,而又环环相生:春日之“迟”引出琴音之“倦”;赐笺之“贵”引出虞薰之“思”;龙涎之“渗”引出烟篆之“逸”;烟篆之“细”又返照琴音之“和平”。
通篇无一字正面描摹琴声之高低起伏,却使读者在花香日暖之间,仿佛亲聆一曲《南风》,眼见“解愠”“阜财”之治象;又于香篆盘旋之际,悟得“天地同和”的大乐。其用笔之虚静,其造境之深远,其寄托之宏大,在宋人咏物词中,亦当为“宫殿”与“山林”兼美的罕见之作。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