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圣堂第五十层，被称之为“灵光大回廊”的大厅，现在是“人界统一会议”的会场。
过去只铺着光滑大理石的地板中央，现在放置着由古老的白金橡树制成的巨大圆桌，周围有二十张椅子。
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缩着脑袋的就是桐人，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子用有如雷鸣一般的声音大吼着：
“今天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说说了，代表剑士大人！”
“……是。”
“‘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弄坏任何东西’当初你对着剑所发的这个誓言，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是。”
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将人界最强剑士训得抬不起头的，是一个身穿厚重红铜铠甲的剑士。他的脸庞无比刚毅，剃得短短的头发和锐利的眼睛呈现出火焰般的颜色。他的名字叫迪索尔巴德·辛赛西斯·赛门，资历最老的整合骑士之一。
“要不是亚丝娜大人行使了她的神力，现在大圣堂九十五层以上的地方都要烧成一片黑了！就算那是没人住的楼层，但如果承载历史与传统的‘白石塔’变成了‘黑炭塔’，央都的民众不知道会多么伤心！而且归根究底，还是代表剑士大人你对自己需要担负的重大责任太没自觉了！术式和道具的改进，交给以此为天职的术师和锻造师就行了！”
迪索尔巴德的训斥原本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不过被不远处坐在桌子上的一个身形纤细的骑士打断了。
“差不多就行了，迪索尔巴德。代表剑士大人已经缩得像是阳光下的蛞蝓了啊。”
这个亮丽嗓音中带着笑意的女骑士，穿着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的铠甲，肩上披着波浪般的黑发。她的左腰上挂着一把带有银色剑柄的纤细长剑，右手却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发色，是在人界极其少见的蓝色。
“唉，但是，骑士长……”
“你训得太厉害的话，代表大人又离家出走可就麻烦了啊。下个月可还有和暗黑界的联合大会呢。”
这个有着如同艳丽花朵的美貌，被称为骑士长的女子名叫法那提欧·辛赛西斯·图。她担任着第二代整合骑士团团长的要职，剑技之强更是举世无双，但从她现在轻摇着入睡婴儿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法那提欧走到垂头丧气的桐人面前，露出艳丽的微笑说道：
“就是这样了，暂时乖乖待着吧，孩子。”
桐人猛然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苦笑。
“比起叫我‘代表大人’，我更怕你叫我‘孩子’啊。”
“呵呵，你会怕不是因为你心虚吗？”
法那提欧瞟向交叉双手而站的副代表剑士亚丝娜。
亚丝娜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眼角好像有些抽搐。
然后法那提欧看向站在圆桌远处一根柱子旁的罗妮耶，她不知为何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但很快她就转过头，拍了拍桐人的肩膀。
“算了，这次没有什么实际损失，我也就不再责备你了。不过，作为补偿，在晚饭之前你可要好好办公啊。”
“……明白。”
桐人像是认命了一样点了点头，法那提欧则抓住他的双肩，将他整个人连着椅子一起转向圆桌的方向。随后法那提欧再次看向罗妮耶，朝她招了招手。罗妮耶迅速赶到，法那提欧便将抱着的孩子递给了她。
“罗妮耶，抱歉，能帮我照顾一下贝尔切吗？这个年纪的孩子，放着他一个人玩的话，会到处搞破坏的。”
“好、好的，我很乐意！”
罗妮耶一边回答一边伸出双手，骑士长则将睡着的孩子轻轻地递给她。手臂上猛然增加的重量让罗妮耶吃了一惊。作为一个见习整合骑士，罗妮耶能够轻松地单手挥舞人界军那种两梅尔长的制式大剑，但她却感觉孩子的重量与武器完全不同。
她用双手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才一岁的贝尔切虽然“唔呀、唔呀”地叫了几声，但很快就又沉沉睡去。她向法那提欧行了一礼，回到墙边。等在那里的月驱伸出鼻子，饶有兴趣地嗅了嗅贝尔切的气味。
在圆桌旁，桐人、亚丝娜、法那提欧、迪索尔巴德、过去被称为修士的神圣术师团团长，与大圣堂各部门的长官隔着一定的距离随意地坐下，迅速开始了会议。
“首先，是前几天报告过的，关于尽头山脉南洞窟的重新开通事宜……”
“重新挖开洞窟是可以做到的，即使如此，在南方的密林地带建设干道非常耗费时间……”
今天并非正式会议，所以只是见习骑士的罗妮耶并没有出席的义务。事实上，她的搭档蒂洁表示自己要学习不擅长的术式，窝在了大图书馆里。
但是，罗妮耶有件事想偷偷地询问桐人。她想知道，在上午观看飞行实验时突然想到的事情是否属实。只要稍微不盯紧，就不知道桐人会跑到大圣堂的什么地方——还有可能会跑去圣托利亚的商店街，甚至飞到人界的某个城镇或村庄，所以罗妮耶打算等会议一结束就立刻逮住他。
她曾经为了进行心意修行而单脚在细铁柱的顶端站了好几个小时，所以像现在这样背靠柱子站着等会议结束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幼龙月驱的性格比蒂洁的霜咲要沉稳得多，大概不会因为等得无聊而啃柱子吧？
在罗妮耶站着倾听那些热烈的讨论时，手上抱着的孩子突然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
虽然他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但罗妮耶担心他受凉，便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从高高的窗户中射下来的索鲁斯之光中。孩子那一头柔软的蓝发反射着闪亮的光芒，胖胖的脸颊映照着阳光，这无瑕的美让罗妮耶一时间忘却了呼吸。
婴儿吗……
她微笑着在心中默念。
同时，她的思绪似乎又回溯到上个月，回到位于央都北部的老家时那实在称不上愉快的记忆。
在旧贵族制度中，亚拉贝尔家代代都处于最下等的六等爵士。
家中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富裕，不可能像上级贵族那样坐拥私有领地，收入只有在帝国卫士队担任小队长的父亲所领取的工资，以及些微的爵士补贴金而已。别说那些不用工作就能每个月收到一大笔税款的一等或二等爵士家族了，亚拉贝尔家的收入甚至比不上在圣托利亚中心区域开设大型店铺的商人。
尽管如此，因为家里有着开朗且善于做家务的母亲、严格却又温和善良的父亲，以及调皮的弟弟，所以罗妮耶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唯一让她感到头疼的，是父亲出身的四等爵士家偶尔召开的宴会。父亲是第四子，祖父在罗妮耶尚未懂事时就蒙天界宠召了，而继承家族的长男——也就是罗妮耶的伯父，他们一家人都充斥着让人感到不快的贵族架子。一身华丽服饰的伯母刻意夸奖罗妮耶母亲那老旧的礼服时，那表情实在是太让罗妮耶生厌了，这使得她每次都吵着不想去参加宴会。
不过，经历四帝国大乱及镇压之后，贵族制度迎来了大改革。私有领地被全部解除，贵族等级也被废弃。虽然爵士补贴金在某个时限之前还暂时保留，但光凭这些补贴金是远远不够的，因而所有贵族都只能到重新组建的“人界军”中寻找工作。
对那些历史悠久的大爵士家族来说，这样的变化无异于翻天覆地，但在罗妮耶看来，这只不过是终于走上了正轨。光凭家世就能当上将军或参谋等高官的时代已经结束，如今只要拥有剑技、智慧、经验与见识，任何人都能就任要职。
总之，现在可以说，所有爵士家族的地位都回到了同一条线上。
但是还有些许的例外……
那就是在圣托利亚的所有贵族中，仅有的两个见习整合骑士所在的家族，即罗妮耶出身的亚拉贝尔家，以及蒂洁出身的修特利尼家。
上个月，成为见习骑士后，罗妮耶第一次回老家探亲。一年不见的父母与弟弟都很健康，而与她一样进入了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弟弟更是兴奋不已。他不仅想要挥舞罗妮耶的剑——虽然根本拔不出来，还想和罗妮耶掰手腕——虽然连一半都压不下去，可以说是非常闹腾。父亲不停地询问她在大圣堂里的生活过得如何，母亲做的菜依然是那么好吃，确实是非常快乐的一夜——假期本应是如此愉快的。
第二天一大早，罗妮耶父亲的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家人就来到她家里，而且还带来了一大堆让罗妮耶意想不到的“礼物”。
那就是罗妮耶的亲事。
罗妮耶将来会正式就任整合骑士，在旧时代，整合骑士作为公理教会的守护者，在整个人界都受到极高的畏惧与尊崇。在教会摇身一变成为“人界统一会议”后，这样的推崇也几乎没有变化。不，反而可以说，因为许多整合骑士在异界战争中死去，他们的英雄光环变得更加耀眼了。
如果能娶到这样的骑士，那个家族的地位与收入肯定会提高一大截——伯父和伯母们似乎是这样想的。有适龄青年的家族将他们的孩子带了过来，没有的家族则带了亲戚家族的继承人。他们把一大沓个人履历堆到罗妮耶的面前——真亏他们能找来那么多，然后开始滔滔不绝……
“虽然是见习骑士，但女人最重要的天职，还是生养孩子。”“听说整合骑士团团长都养着一个小孩呢，所以说肯定没有法律规定说你就不能这么干。”“我推荐我家的孩子……”“不，还是我家的吧……”“不不不，肯定是我家的……”
过去，桐人曾私下和罗妮耶与蒂洁谈过……
统治旧公理教会的最高祭司，从整个帝国搜集擅长剑技与术式的人，将他们提拔为整合骑士。但事实上，骑士们都是被名叫“整合秘仪”的禁忌术式夺走以前的记忆，然后被植入“自己并非人类，是从神界召唤而来的骑士”这样的虚假记忆。
这自然是非常可怕的——但为了让骑士团合理运营下去，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手段。在伯父伯母面前，罗妮耶不由得会这么想。
她抑制住想使用烟幕术式落荒而逃的冲动，拼命地向他们说明，即使娶了整合骑士，爵士补贴金也不会增加，更不会得到领地。但是伯父们却根本不相信，甚至大放厥词，说罗妮耶肯定每天都在大圣堂过着奢侈的生活。这些话语终于惹恼了罗妮耶的父亲，他将这些人通通赶了出去，让罗妮耶摆脱了危机。
但是——
罗妮耶在向父亲道谢的时候，内心还是不由得产生了某种想法……
虽然父亲对她说，等找到真正想与其结婚的男人再谈也不迟，但心里肯定还是想尽快看到自己的孙子吧？不，不仅如此，父亲和母亲对自己加入整合骑士团的事情肯定也很不安。如果没有爆发战争，罗妮耶应该会普普通通地从修剑学院毕业，然后招个爵士家族的次子或第三子来自己家当女婿，继承亚拉贝尔家才对。
所以父母两人肯定都希望罗妮耶至少能好好结婚，生下孩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实现父母的愿望，让他们安心。
但是罗妮耶只能在离开老家返回大圣堂的路上，不停地在内心深处道歉。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大概……不，肯定一生都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了。
——因为，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意。
怀中的贝尔切突然醒来，发出轻微的哭声，打断了罗妮耶的回忆。
她慌忙用生硬的手法轻轻摇晃婴儿，但是贝尔切的哭闹却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
“乖啊，好孩子，好孩子。”
罗妮耶拼命地安慰，但是婴儿的小脸却越来越红，逐渐扭曲，眼看就要号啕大哭——
不过在那之前，一只手从前方伸了过来，抓起婴儿的衣服，轻松地将他提起。
“光是这样，可没法让这孩子满意啊。”
站在罗妮耶面前的，是婴儿的母亲——骑士长法那提欧。被一头顺滑黑发装点的美貌上，满溢出慈爱的笑容。
“小乖……乖，飞高……高。”
她一边说一边将贝尔切轻轻往上丢，动作显得无比轻巧。毕竟她是最强的整合骑士，臂力不容小觑。
婴儿旋转着身躯，向着“灵光大回廊”那高高的天花板不断地上升。
“什……险……啊……危……！”
怪叫着的罗妮耶连身子都僵硬了。婴儿在飞到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神界图时才终于止住势头，随后笔直地掉落下来。
婴儿再次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发出了高兴的笑声。
“受不了，他的未来真让人担心啊。罗妮耶，谢谢你帮忙照顾他。下次也要麻烦你了啊。”
法那提欧笑着说完这句话后，就向出口走去。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会议已经结束，迪索尔巴德和各部门的长官随后也都纷纷离开。
“我总觉得这和养育方式很有关系……”
罗妮耶听见这么一句嘟哝，循声望去，只见桐人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半是无奈，半是害怕。旁边的亚丝娜也露出了很是尴尬的笑容。
“还、还好，总有一天他会成为骑士，骑上飞龙的，趁现在适应一下高处也是好事……吧。”
“谢塔女士家的孩子也是，真是让人担心那孩子的将来啊……不，也许那是值得期待的吧。”
桐人用力地摇头，舒了口气，双手叉腰。
“今天的活也干完了，我去看一下二号机……”
“呃，咦？已经做出下一个了？”
“这次可就厉害了啊。在热素发动机和推进器之间加入了风素压缩机，这样涡轮增压就……”
“我说啊，桐人君，在加大功率之前得先保证安全性啊！”
罗妮耶费了好大劲才举手打断了这段神圣语出现频率远高于他人的对话。
“那、那个……抱歉，桐人学长……”
“嗯？”
“那个，我有话……应该说，有问题想问你……”
桐人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很快就露出一个微笑并点了点头。
“嗯，可以啊。那么，虽然早了点，我们去喝下午茶吧。亚丝娜你呢？”
桐人转头看去，副代表剑士“嗯……”地沉吟了一下。
“虽然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去，不过之后还要在大图书馆听神圣术的课呢。”
“是吗？第二代管理员也很不得了，还是别旷课比较好……”
“针对的只是不认真的学生而已。”
亚丝娜对身子猛然颤抖的桐人露出一个微笑，后退一步，向罗妮耶看去。
“那就晚饭时再见吧。罗妮耶小姐，注意别让桐人君吃太多甜点啊。”
“我、我明白了！”
亚丝娜向低下头去的罗妮耶和嘟哝着“我又不是小孩子”的桐人轻轻挥手，然后飒爽地大步离去，只留下一片彩虹色的反光。桐人目送她走进南大门后，才转过身来说道：
“好了。那么我们就……好久没去八十层了，就去那里吧。罗妮耶，我想吃雪桃蛋糕啊。”
“好。我在厨房准备好了就去。”
“我要两……不，要三块，拜托你了！那我先走了！”
桐人没给罗妮耶反对的时间，迅速地跑进通往升降洞的北门。
罗妮耶伸出手抚摸正在一旁打盹的月驱的脖子，轻声说道：
“看来还是整个拿过去比较好。”
在第十层的大厨房里，罗妮耶将上面堆满糖渍雪桃的整个蛋糕——为此还被厨师长瞪了一眼——连同茶壶一起放进篮子之后，便出发前往大圣堂第八十层。
她乘上自动升降盘，毫不停顿地上升。过去这个装置好像是手动操纵的，但随着自动化，负责操作的少女从这个天职中被解放出来，听说现在她以卓越的风素术，在工厂中得到了新的职位。
中央大圣堂第八十层别名“云上庭园”，顾名思义，虽然位于室内，但里面却是一整片花田。宽广的草地上开满了带有一抹银色的霜百合，中心处则是一片平缓的小丘，身着黑衣的人界代表剑士就坐在小丘的顶部。
呆站着的桐人右手靠在小丘中央的一株小金桂树上。罗妮耶走近后，他转过头微笑着说道：
“哟，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是侍从练士的职责。”
罗妮耶回应一个笑容，随后迅速铺开野餐布。她从篮子里拿出盘子，切了一大块蛋糕递给像孩子一样双眼发光的桐人。接着罗妮耶给自己和月驱各切了一块蛋糕，往两个杯子里倒上茶后，便说了声“请用”。
“我不客气了！”
桐人大喊一声，然后像和飞龙抢食一样迅速地吃了起来。看着他的神态，罗妮耶感到内心深处泛起一阵温暖。
能像现在这样和桐人在一起，让她感到无比幸福。同时罗妮耶也不禁在想，如果有冻结时间的神圣术那该多好……若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但是，很显然，不管是什么术式，都无法操纵时间。时间无法倒流，也无法停止，只会不停地向未来奔腾。
正因为时间是这样的事物，所以这个世界才能跨越最大的危机，才能像现在这样，得到彻底的和平。罗妮耶总有一天会正式成为整合骑士，骑上长大的月驱在天空中飞翔。她自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同时也会许愿，希望时间在此刻暂停。
“……妮耶。罗妮耶？”
听到桐人的声音，原本陷入沉思的罗妮耶猛然抬起头来。
“啊，对、对不起！还要吃吗？”
“不、不是的，虽然我的确还想吃……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嘴上这样说着，桐人还是将空盘子递了过去，同时他显得有些疑惑。
“我记得，你好像说想问我什么问题？”
“啊……”
罗妮耶总算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她慌忙说道：
“对不起！是这样的……那个，关于学长制造的那只铁龙……也就是‘机龙’的问题。”
接过罗妮耶递过来的第二块蛋糕，桐人大口咬下并点了点头。
“嗯。”
“那个，我总觉得……不，只是有点在意……”
罗妮耶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问道：
“学长，难道说，你要用那个机龙……飞越‘终末壁垒’吗？”
一听到这话，桐人就猛然发出怪声，他左手拍着胸膛，右手在空中乱挥。罗妮耶慌忙递上茶杯，桐人一下子将茶喝完，然后长舒一口气。
接着，黑发青年露出和两人刚刚相识时别无二致的调皮笑容。
“不愧是侍从练士大人，真瞒不过你。”
“咦，也、也就是说……”
“嗯，算是吧。”
桐人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挠着自己的脸颊，罗妮耶则呆呆地看着他。
终末壁垒，就是将包括人界和暗黑界在内的整个Under World包围起来，高度近乎无限的那道绝壁。
从圣托利亚看去，那道墙壁融入天空的蓝色之中，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罗妮耶曾经亲眼看过一次。在跟着桐人前往暗黑界的北方边界，造访山地哥布林族的领土时，罗妮耶隐隐约约看到地平线的尽头有一道断崖，这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据那些哥布林所说，构成那道壁垒的并不是泥土，而是一些似乎有着超高硬度的矿物。别说在上面挖出洞窟或打造阶梯了，就连钻个小孔都不容易。在三百年的历史中，尝试攀登它的人，都只落得摔死的下场。
巨人族和食人魔族也有着同样的传说，总之，生活在暗黑界的所有种族，都认为没有谁能够穿越这道壁垒。这可谓是宣告“世界的终末”的边界。
——本应是这样的。
“那、那个，这个……”
虽然罗妮耶隐约地猜到几分，但这么轻易就被肯定，还是让她有些惊讶。吃惊的她尽量冷静下来，喝了一口茶后，勉强地归纳着自己的话语。
“那个……也就是说，学长你已经尝试过用自己的飞行术跨越壁垒了吧？”
“嗯。”
桐人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摇了摇头。
“尝试过，放弃了。别说是风素飞行术了，就连用心意制造的翅膀也完全无法跨越。在接近一定的高度之后，重力似乎便会无限增大……”
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桐人斜靠在金桂树的树干上，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嘟哝起来。
“不过，在极限点将匕首往上丢的话，匕首还是会飞到一个相当高的高度。也就是说，那儿并不会拒绝所有物体入侵。恐怕只是针对人类，有选择地进行拒绝。光是长一对翅膀，也不能让我的属性跟着一起改变……这样一来，我只能赌一把，将自己完全密封在可以移动的‘壳’里，或许就会被系统认定为无生命物体吧……”
话越来越难懂，罗妮耶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那个，也就是说，虽然肉体无法跨越壁垒，但只要坐上那条金属机龙，也许就能成功跨越，是吗？”
“嗯？”
桐人此时终于抬起头来，眨了好几下眼睛后，用力地点头。
“啊，抱歉。嗯，对，就是这样。其实，我试过用皮革和纸做成飞机——应该说是‘龙’才对——用术式和心意让它载着我飞，但行不通……如果动力是由我自己来提供的话，‘龙’似乎就会被认定为衣服或铠甲。因此，需要让‘龙’用自身的力量飞行。不过，要想承受热素的高温，‘龙’只能用金属来制造，而要让如此重的东西飞起来，就不得不增加热素的数量，这根本就是恶性循环……”
“嗯……看来是很难……”
罗妮耶被桐人带走了节奏，不禁陷入思考之中，然后猛然惊醒。
“不、才不是呢！那个，我想问的是……”
“嗯，怎么了？”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一定要跨越终末壁垒呢？我当桐人学长的侍从已经很久了，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学长你这种‘有墙壁就一定要翻过去’的心情……但现在应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
虽然一开始说得很有气势，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像在教训桐人一样，所以不禁缩了缩脑袋。桐人则轻轻地拍了拍罗妮耶的肩膀。
“谢谢你，罗妮耶。总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看到他露出的笑容，罗妮耶的心跳猛然加速。为了不让桐人察觉，她拼命将心跳压抑下来。桐人并没有发现罗妮耶的异状，只是将双手交叉起来枕在脑后，向上方看去。
“不过啊，我觉得跨越那道壁垒，是现在Under World最为优先的课题。”
“咦……这是为什么呢？”
“你可别对其他人说啊，包括蒂洁和法那提欧也是。”
听到这样的话，猛然瞪大双眼的罗妮耶勉强地点了点头。
但是，真正让她吃惊的，还是桐人接下来说出的这番话。
“再这样下去，战争总有一天会再度爆发。”
“怎、怎么会这样……好不容易才进入和平时代……”
罗妮耶像喘息一样说出这句话，桐人一脸难色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这大概持续不了多久。东之大门崩塌，两个世界开始进行交流，从暗黑界来了很多观光客。现在他们还享受着难得一见的风景和食物，但总有一天会发现……两个世界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差异？”
“嗯。人界的大地实在太过肥沃，暗黑界太过贫瘠。罗妮耶你也看过那赤红色的天空，以及如炭灰一样的地面了吧？只有首都奥布西迪亚周边的土地生产力还算充足，但统治那里的不是亚人而是人族。再这样下去，哥布林族、兽人族还有巨人族必然都会逐渐地滋生怨气。我和亚丝娜虽然努力地想绿化亚人族的领土，但还是不行。空间资源……神圣力的来源实在是少得让人绝望啊。”
罗妮耶默默地专心倾听桐人的话语。
——的确，暗黑界那荒凉的景象迄今还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是这么一回事，更没有想过如何将其解决。
“学长……我……”
桐人那黑色的眼睛看向低语的罗妮耶，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抱歉啊，我并不是在责备罗妮耶。没办法啊，Under World最开始就设计成了这样。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贫穷的暗黑界与富裕的人界之间爆发战争。实际上也确实爆发了战争，我们付出许多牺牲，至少回避了最差的结局。就算是为了在那场战争中逝去的生命，也绝对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但、但是，这样的话，要怎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亚人族需要的不是被赶到暗黑界的边境后，在无可奈何之下开拓出来的领土，而是一个能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国家，一个让他们不需要被称呼为‘亚人’的真正国家。”
“真正的……国家……”
虽然罗妮耶只能勉强跟上桐人的思路，但不知为何，只有这个词组，让她瞬间就理解了所蕴藏的含义。
罗妮耶亲眼见过的只有山地哥布林族的领土。从东之大门再往东北方向走，就会看到他们建在丘陵地带的国家。地面没有种植麦子，河流里没有鱼群栖息，是名副其实的荒野。
再加上前前任的族长哈加西，以及他的儿子——前任族长柯索基相继殒命，刚刚推选出新族长的山地哥布林族迟迟未能复兴。如果处于暗黑帝国那只遵从“力量规则”的旧时代，他们想必很快就会被巨人族或兽人族，甚至是平地哥布林族给消灭掉。
病人被丢在稻草铺成的简陋床铺上，饥饿的孩子们无力地哭泣，跟随桐人造访那片土地的罗妮耶看见这幅景象，不由得哑口无言。尽管从人界运来大量支援物资，避免了最糟糕的状况，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那片土地根本无法支撑繁殖力强大的哥布林族的人口。
但罗妮耶之前从未想过“以后”的事情。不，她只是强行让自己忘掉而已。强行忘掉那些迅速从自己手上拿走硬面包，然后大口吃个不停的幼小哥布林们。那些面包唯一的优点是保存时间长，根本称不上美味。
人界今后应该也会不断送去物资。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她在心中这样说着，原谅了生活在肥沃的人界，虽然只是个下级贵族，日子却过得并不艰难的自己。
但现在，从桐人口中听到“真正的国家”这句话后，罗妮耶不得不强烈地意识到一件事。那片荒野，根本称不上是国家。不，那地方连领土都称不上，只是流放之地——生活在那儿便是一种刑罚。
“学长……我……我……”
叉子落在蛋糕还没吃完的盘子上，罗妮耶深深地低下了头，发出嘶哑的声音。
——比起得到的特权，贵族所承担的义务更为重大。这种“必须在任何时候都为弱者而战”的义务，用神圣语来说就是“Noble Obligation”。
两年前，在罗妮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初等练士时，眼前的桐人就如此教导过她。
——然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这件事……不，不对。应该说，我并不认为哥布林族和自己一样是人类。尽管同情他们的遭遇，心底却总是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眼泪渗出眼眶，凝聚成水珠，滴落在白色的盘子上。旁边的月驱有些担心地“咕噜噜”叫着，从前方伸来的手，轻轻抚摸着罗妮耶的头。
“抱歉啊，罗妮耶。我知道，提起这件事的话，也许会伤害到你。”
桐人用平时那种沉稳的声音低声说道：
“但是，你真的不用责怪自己。现在人界之所以能向暗黑界送去支援物资，既是因为阻止了皇帝和大贵族们的浪费，也是因为人界正在迅速复兴。而这两件事，都是靠着罗妮耶和大家的努力才得以实现的。所以，罗妮耶你已经为他们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我后来去过山地哥布林的国家，孩子们都还清楚地记得给他们分发面包的你呢。”
从罗妮耶眼中再次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但这次所包含的意义和之前的有所不同。桐人掏出一块朴素的手帕，帮她擦去眼泪。
罗妮耶拼命忍住扑进眼前这个人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上放声大哭的冲动。她低头强行止住眼泪，然后抬头露出一个微笑。
“实在非常感谢，学长。我已经没事了……抱歉，话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在你还是初等练士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爱哭鬼了。”
桐人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罗妮耶不由得嘟起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不得不再次忍耐心底的抽痛。
她将这痛苦连同茶水一起咽下，眨了眨眼，挥去最后的眼泪，然后开口说道：
“那个，学长考虑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哥布林和兽人们，需要一个和人界一样拥有肥沃土地的美丽国家。既然Under World已经没有这样的地方，那么就只能去‘终末壁垒’的对面寻找。为此，就必须使用那条机龙去跨越壁垒……是这样的吧？”
“没错。虽然跨越壁垒之后应该也很麻烦……”
桐人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罗妮耶怯怯地问道：
“但是，壁垒后面真的有土地吗？如果壁垒那边还是无尽的壁垒呢？”
“我也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如果那道壁垒真的是这个世界的终点，那就根本不需要建立一道壁垒啊。只要将边界设置为一个不可进入的地方……类似于‘虚无’就可以了。”
“虚无……就像是那种看不见，也无法进入的空间吗？”
“对。但实际上，终末壁垒是实际存在的绝壁，而且还非常高，非常硬。如果设计成这样的理由，是要让这个世界的居民不必去面对无法理解的现象……那么很有可能，所谓‘世界的尽头’，在到达的那一瞬间就不再是‘尽头’了……不过这一切，都要看主视觉化机的剩余容量与机能……”
话题再次飞跃到难以理解的领域，罗妮耶不禁皱起眉头，桐人见状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抱歉抱歉，和罗妮耶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脑子里想的东西直接说出来。嗯，这么说吧……世界呢，本来是没有‘尽头’可言的。”
“没有尽头？”
这又是一个让罗妮耶感到陌生的概念。
对出生在北圣托利亚的罗妮耶来说，将城市分割为四个扇形的巨大城墙——“不朽壁垒”是最初的尽头。后来她知道了，在其对面有着广大的诺兰卡鲁斯帝国。而诺兰卡鲁斯帝国再加上其他三个帝国，组成了圆形的人界。
直到八岁进入幼年学校，她才认识到将人界整个包围起来的“尽头山脉”，以及山脉对面那可怕的暗黑帝国。尽管如此，教师们也不会传授暗黑界的具体地形——现在想来，他们知不知道都很难说。直到和蒂洁一起志愿加入人界守备军，赶赴东之大门，她才知道有一道将那片土地整个包围起来的无限绝壁，也就是“终末壁垒”。
换句话说，罗妮耶所知道的世界，总是有着一定的“尽头”。哪怕跨越那道边界线，也一定会出现下一道壁垒。而且她也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会到达那绝对无法跨越的，真真正正的世界尽头。
“那么，也就是说……在终末壁垒的后面，也像人界或暗黑界那样……有着广大的草地、森林或者荒野吗？”
罗妮耶提问的语气有些含糊，桐人则沉吟着思考起来。
“该怎么说好呢……对了，你过来一下。”
他站起身，伸出手。罗妮耶紧张地握了上去，桐人将她拉了起来，带到云上庭园外圈的一个小窗子旁。
“来，看那里。”
套着黑衣的右手所指的，是隐约浮现在那蓝色变得越来越浓郁的东边天空上的白色半圆——也就是月亮。罗妮耶和月驱遵循桐人的指示，抬头看向那颗巨大的星星。说起来，它还是幼龙名字的来源呢。然后桐人说出一句再正确不过的话语。
“那是圆的对吧？”
“是……是的，是圆的。”
罗妮耶一边疑惑地思考着桐人想表达些什么，一边点了点头。
“那个月亮，并不是平面的圆盘，而是一个滚圆的球体。因为只有照射到太阳光芒的部分才会显得明亮，所以会像这样出现盈缺，这一点……圣托利亚的学校有教过吧？”
桐人有些缺乏自信地问道，罗妮耶则苦笑着再次点了点头。
“当然有。金色的宝珠漂浮在天空彼岸的神界之中，那是露娜莉亚神的宝座……在幼年学校时就教过了……”
“是吗？啊，嗯……其实呢，我推测，包括人界和暗黑界在内的这个世界，应该和它一样是球体才对。”
“咦……咦咦？球体？”
罗妮耶不禁大喊起来，她突然感到脚下变得有些不稳，因此不得不用力站稳双脚。旁边的月驱则用鼻子“呼噜噜”地哼着气，像是在取笑桐人说出了什么谬论。
桐人又花了整整五分钟去讲解世界的球形构造——按照他的说法，世界是“行星”。当然，罗妮耶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接受这种观点，但至少有一件事她是能理解的……
位于中央大圣堂九十五层的“晓星瞭望台”，其外圈是彻底开放的。站在外圈眺望地面的话，会发现远方的地平线呈现为一道缓缓向上拱起的圆弧。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个球体，或许这样的景象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罗妮耶想去理解这件事，却怎样都没有实感，只能注视那飘浮在空中的月亮。
突然，一句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话语从她口中零落。
“如果这个世界，和那个月亮一样是球体的话……那么月亮上是不是也有草原、森林和城镇，是不是也有人居住呢？”
“咦……”
桐人似乎没料到罗妮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惊讶的黑发剑士用力眨了眨眼睛，但眼神很快就再次柔和起来。
“……也许吧。从月亮的距离来看，它可能不是什么小卫星，而是尺寸与这个世界相差不大的行星……算了，将来去那里一趟就知道了。”
对于桐人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罗妮耶并没有感到惊讶，反而隐约有所预感——这个人肯定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罗妮耶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微微靠近桐人一限的距离，低声说道：
“到时候，请一定要带上我。我可是学长的侍从练士啊。”
“那就得造一条更大的机龙了。”
然后，两个人与一条龙，再次仰望那挂在天空彼岸的半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