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
十六级的轻剑士亚丝娜将爱剑“骑士轻剑+5”架在自身的中轴线上，脑中盘旋着这样的想法。
在她正前方五米处，一个黑发黑衣的直剑士也一样右手架起了剑。从站姿看，他一副轻松，那锐利的剑尖没有半点颤抖，反射出的寒光仿佛会将亚丝娜的视线吞噬。
两人对峙的这个地方，是一个被长满青苔的古代遗迹包围的四方形广场。周边十分安静，没有半点玩家或者怪物的动静。从浮游城的外圈射进来的残光已经十分微弱，蓝紫色的黄昏变得越发深沉。
这个角色死亡就代表着真正死去的死亡游戏——刀剑神域，到今天已经正式运营了五十二天了。现实世界的日期是2022年12月28日。再过四天，新的一年就将来临。当然，前提是能活到那个时候。
——要活到明年。
在第一次踏足野外区域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拿着商店里卖的轻剑，都没有去维修——事实上她那时候连剑可以维修都不知道——直接用一把丢一把，鲁莽地和怪物们不停地战斗，心里想的是力尽而亡也无所谓……不，按照她当时的想法，是真的想要以此来结束这一切的。
但是，这种缓慢前行的求死本能，不知不觉就从亚丝娜的心中消失了。
并非是对未来有了什么明确的希望。也并不确定自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通关这个死亡游戏，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她想要活过今天，迎来新的明天……打通这个楼层，到达下一个楼层。这样的想法，明确地存在于亚丝娜的心中。
而带来这个变化的，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架着黑色长剑的少年了。
他教会了亚丝娜许多与游戏系统相关的知识，救助她脱离了许多危机。还不止如此……在这个任何人都可能在恐惧与压力下崩溃的状况之中，他依然保持着吊儿郎当的态度，也没有忘记笑容与快乐，偶尔还会搞出一些愉快的失误和傻事，让亚丝娜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他成了亚丝娜的攻略搭档，总是待在她身边，给了她走向明天的希望。
但是，此时和亚丝娜对峙着的十七级剑士桐人那双黑色瞳孔中，只有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完全没有一丝不正经的神态。从他的视线就能看出，他右手的剑已经与他的精神融为一体，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对亚丝娜的举动做出最快的反应。
昨天——12月27日的傍晚，亚丝娜一边沿着艾恩葛朗特第四层与第五层的往返阶梯往上走，一边向桐人发问。
——你，会和我一起待到什么时候？
她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是想得到什么明确的答案。也许，只是因为刚刚和第三、四层相遇的黑暗精灵们，和骑士绮兹梅尔、城主尤菲里斯这些身为NPC，但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比玩家更加亲密的剑士告别，在别离之情的驱使下，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桐人看着亚丝娜的眼睛，注视了片刻之后，轻轻耸了耸肩，用平时那吊儿郎当的口气做出了回答。
——直到你变得够强，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这种排除了情绪，极为务实的回答，确实是很有他的风格。尽管如此，亚丝娜也感觉自己那堵塞的心口变得通透了一些。一想到在接下来的第五层，甚至是再接下来的第六第七层，两人都要结成搭档，肩并肩、背靠背地一起战斗，她就感觉很高兴——尽管她自己不大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然而——
“既然你不动手，那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似是看穿了亚丝娜心中的动摇，桐人突然用平缓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握在他右手中的长剑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那即将消失的夕阳在他的剑上映照出一点赤红，犹如滴落的鲜血，从剑锋上滑落。
从一层使用至今的“锻炼之刃+8”，在第四层和森林精灵白骑士战斗的过程中终于粉碎了，现在握在他手上的，是那个骑士掉落的“精灵刚剑”。虽然作为一把精灵打造的武器，它的护手和剑柄极为精致，但整把剑却绝对算不上有多华美。在昏沉的天色下，那精心打磨过的钢制剑刃绽放着寒光。
实际上，光看属性的话，它在无强化状态下的数值已经能和“锻炼之刃+8”媲美了。也就是说，不管是承受了斩击，还是没能闪避开来，亚丝娜的HP——可视化的生命，都会被迅速地削减下去。
但是，桐人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亚丝娜右手握着的骑士轻剑，是由第三层的黑暗精灵营地中的NPC锻造大师所打造的利器。按照桐人的说法，它有着超乎寻常的高性能，作为重视攻击频率的刺突剑，单次攻击的威力却凌驾于大部分的单手剑之上。如果亚丝娜使出她现在掌握的最强剑技“三角突刺”，将三连击完全命中的话，桐人的血量到底会消减多少，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
光是想象其中一人的剑撕裂对方的身体，就让亚丝娜有些眼前发黑，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连本应被她的双脚牢牢踏住的石板，似乎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她曾经和不计其数的怪物战斗过。不只是非人形的野兽和虫子，在第四层的尤菲尔城攻防战中，她也曾举剑与外表和玩家别无二致的森林精灵士兵们激烈交战。就算那时候，她也没有过这样的恐惧。
——和与自己一样的玩家战斗，居然会有如此的“不同”。
——还是说，是因为对手是桐人君呢？
在她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右手架起的骑士轻剑的剑尖有了一丝摇晃。而桐人没有放过这个破绽，左脚猛然踏前一步。
不知何时，他已经将精灵制造的长剑举过了肩膀。以这个架势能使出的，是极为接近对手时的普通技吗……还是跳跃系的剑技呢？必须事先将其看破，再做出正确的反应。然而，亚丝娜依然控制不住轻剑的颤抖。
“……厌。”
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下意识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讨厌……我讨厌这样……”
她控制不住地用右手抓住左手，猛然往下拉。视线也从桐人的脸上移开，看向被染成了蓝色的石板地面。
她知道这样的态度实在太孩子气了，也不确定桐人会就此收剑，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低着头。
终于，靴底摩擦石板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随后是剑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是一声轻微的“锵”。
亚丝娜依然低着头，视线却转向前方，只见桐人已经将长剑收回背上的剑鞘之中，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居然说什么讨厌……”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显示在视野上方的决斗剩余时间，继续说道：
“——要我进行对人战斗教学的，不就是亚丝娜你吗？”
五分钟后。
在之前用来当作决斗场的废墟广场一角，桐人点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从道具栏中取出金属制的烧水壶开始烧水。
而让人有些吃惊的是，就连烧的柴火都是他从道具栏里拿出来的。亚丝娜对此感到有些无语，但还是向他问道：
“这些树枝你是什么时候捡的啊？”
“咦？哦，在第三层和第四层的时候一点点收集的啦。”
不知为何，他回答的时候面带得意，还拿起一根点燃的柴火展示了一下。
“看，火的颜色和普通的柴火有些不一样吧？”
被他这么一说，亚丝娜也发现在树枝的一头摇曳着的火焰中有着一丝绿意。
“这种采集来的道具叫‘树化石枝条’，烧得比普通的枯枝更久。在下面的楼层赶路的时候找到的，于是就捡起来了。毕竟……”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用树枝指了指包围在广场四周的石质废墟。
“这个第五层是‘遗迹楼层’。森林少得可怜，要捡柴火也是不容易的啊。”
“嗯……那怎么不早说，我也能捡一点。”
听到亚丝娜的回答，桐人对她露出了充满怀疑的笑容。
“真——的——吗？这种树化石，可都是半埋在湿滑的地面哦。喜欢干净的亚丝娜小姐真的能把这样的道具装进道具栏吗？”
“当……当然行了，小事一桩而已。道具栏说到底也只是收容数据的地方而已，不可能把泥巴染到其他的道具上吧。”
“不过啊，从地面把它拽起来之后，偶尔会带着一些奇怪的虫子哦……”
“呃……”
亚丝娜看了看桐人手上那燃烧着的树枝，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一些。他哈哈笑着将树枝放回了篝火之中。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水壶的壶嘴已经飘出了白色的水汽。桐人将热水倒进装好茶叶的茶壶，等待了十五秒后，将茶水倒入两个杯子中。
“给。”
亚丝娜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说了一声谢谢后，缓缓地闻着香气。茶叶是亚丝娜从第四层的主城洛比亚买来的，感觉像是有着水果香气的南非茶。她抱着屈起的膝盖，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长出了一口气。
夕阳的残光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消失，附近被蓝黑色的幽暗所包围。在之前的楼层，一到夜晚，从外围射进来的月光会照在上方楼层的底部，反射出黯淡而清澈的光芒，但在这个第五层就连月光都几乎看不到。如果没有篝火的光芒，想必连近在咫尺的桐人都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昨天晚上，两人从往返阶梯的出口直接前往主城，然后直接住进了旅店，今天白天则是用来探索主城与接受任务，根本不知道第五层圈外的夜晚会如此黑暗。原本想成为独行玩家的桐人学过寻敌技能，如果有怪物或者类似的东西接近的话他就会告诉亚丝娜，但亚丝娜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在那包围广场的石壁对面，会有什么东西借着黑暗的掩护在接近……
亚丝娜下意识地将屁股往桐人的方向挪了四五厘米，开口说道：
“刚才的事……对不起。”
“啊，什么事？”
亚丝娜也猜到他可能会这么反问，继续说道：
“我说的是，明明是我请求决斗的，却半途而废了。”
“啊，哦……哎呀，这个其实完全没关系啦……”
桐人喝了一大口茶，皱着眉说了一声“好烫”，同时向亚丝娜瞟了一眼。
“只是……这其实挺稀奇的。亚丝娜居然会放弃想做的事情。”
“嗯……”
亚丝娜点了点头，将下巴搭在左手抱着的膝盖上。
“感觉和想象的完全不同……所谓的决斗，有着那个……一击决胜模式来着？只要第一击完全击中就能赢，可以说是很安全的规则。所以我总感觉不像是战斗，而是一种比赛……就是类似于运动的事情才对。但是……”
亚丝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在剑与剑相对的瞬间，内心深处所滋生的恐惧。不过还没等她如愿，旁边的桐人就出声说道：
“SAO里的决斗……至少有一点，是和现实世界的体育比赛完全不同的。”
身穿黑色外套的剑士往右瞟了一眼后，将那比四周的黑暗更加深沉的双眸转向篝火。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追溯过去的记忆。
“那大概就是类似于战斗动机一样的东西。如果是体育运动，哪怕是格斗技，比赛所追求的东西都是‘胜利’吧？想要获胜的强烈欲望，会成为巨大的动力。而这个世界的决斗，表面上看来和运动很相似。等级和装备接近的两个玩家以一击决胜模式战斗的话，血量绝不可能减少到危险的程度。但是……”
在桐人欲言又止的同时，树化石的柴火发出声响爆开了。红色的火星飞舞起来，融入了黑暗之中。
亚丝娜轻抚着左腰上那把骑士轻剑的剑柄，接着桐人的话说了下去。
“——但是，我们拿的不是棒球棍，不是球拍，也不是竹刀……而是真正的剑，对吧？哪怕它只是以数据堆积而成的虚拟武器，只要命中对手，就会给真正的生命造成伤害……”
“没错。决斗越是认真，其所追求的东西就越不是单纯的胜利。也会越不在乎以钢铁制成的武器撕裂决斗对手的身体，夺走对方的血量……换句话说就是，越纯粹地追求‘杀死’对方玩家的人，就越接近胜利。在SAO中，决斗的本质并不是运动。赌注不是胜利，而是生命，就是纯粹的厮杀罢了。”
在桐人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亚丝娜的身子猛然颤抖起来。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在刚才的决斗中让自己的右手瑟缩不前的那种感觉。
“我……不想和桐人君你……进行什么厮杀。”
亚丝娜下意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又慌忙闭上了嘴巴。不过桐人没有将这句话敷衍过去，而是点头说道：
“嗯。我也不想和亚丝娜厮杀啊……哪怕只是一击决胜模式的决斗。”
亚丝娜有些惊讶地转头向旁边的桐人看去，而桐人也正向她的方向看来。临时攻略搭档用那倒映着橙色篝火的黑色眼眸紧盯着亚丝娜，继续说道：
“但是……就算如此，在对这个楼层进行真正的攻略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亚丝娜你习惯决斗……或者说是习惯PvP。”
“嗯……”
亚丝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搭档的脸庞。
刚才那不了了之的决斗，是亚丝娜发起的。但是原因却是昨天傍晚攀爬往返阶梯时桐人所说的话。
得到了黑暗精灵骑士绮兹梅尔和子爵尤菲里斯的协助，打倒了第四层的楼层BOSS“海马维斯格”之后，亚丝娜和桐人与留在BOSS房间的攻略公会成员们告别，踏上了前往第五层的螺旋阶梯。
阶梯大厅的墙壁和之前一样，有着暗示下一层的地形与风貌的浮雕，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依然是那扇横亘在阶梯尽头的大门。
门上的浮雕是一座古老而巨大的城堡。但它并非是如同湖水环抱的尤菲尔城那样优雅的宫殿，而是像一座结实厚重的要塞。桐人仰视着浮雕，叹口气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第五层的基本地形好像也和封测时没什么两样啊……
亚丝娜问他是什么地形，桐人耸了耸肩做出了回答——
遗迹。第五层的野外区域中，自然地形最多只占了三成，剩下的都是如同迷宫一样的遗迹。这意味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直径将近十公里的野外区域都是地下城……而且还很昏暗……就因为这个，封测的时候经常有PK出没的……
PK，又称PKer，也就是玩家杀手。
亚丝娜知道有这么一个游戏用语存在。过去，桐人为了在城里隐藏相貌，说要买一个和亚丝娜一样的斗篷。亚丝娜就此提出“用什么斗篷，披个麻袋算了”，而桐人的回答是“戴那种东西会被人误会是PK的”。
当时的对话就如同开玩笑一般轻松，亚丝娜也没把桐人口中说出的PK这个词当一回事，最终丢在了脑后。因为，现在的艾恩葛朗特应该是不可能出现PK的。所有玩家的夙愿就是脱离这个虚拟世界，攻击其他玩家……甚至是将其杀死的行为，都只能造成游戏攻略进程的倒退。亚丝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桐人恐怕也是一样，然而——
在通往第五层的门前，桐人在说出“PK”这个词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仿佛是在担心，不只是封测，就连化为死亡游戏的SAO正式运营版里，第五层的遗迹地带中都有PK在肆虐。
看到他的表情后，亚丝娜做出了请求——在激活传送门与补充完道具之后，将对人战斗的诀窍传授给她。
虽然第一次决斗得到了难堪的结果，但是亚丝娜也没有要马上再次挑战的心思，而是喝了一小口有着甜香的茶后开口问道：
“桐人君，你是觉得……在第五层里，有出现PK的可能性？”
“唔……”
桐人摇晃着杯中的茶水，沉吟了片刻后，突然停下了动作，看向亚丝娜。
“你还记得吗？在第三层，森林精灵的前线营地附近，那个和我决斗的玩家……”
“嗯……那个叫摩尔特的人吧？按你所说，他同时加入了林德先生的‘龙骑士团’和牙王先生的‘艾恩葛朗特解放队’，应该是有什么企图……”
在即将对第三层的BOSS进行攻略的时候，亚丝娜从桐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她对此不只是在意，甚至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当时她在蜘蛛女王的洞窟中看到过那个人的样子，第四层的时候她也暗暗地留意过，却没有再看到那个很有特点的锁子头套。
亚丝娜的话让桐人微微颔首，然后视线再次投向篝火。他的侧脸罕见地表现着紧张的气氛。
“摩尔特对我发起了‘减半决胜模式’的决斗，想要在我的血量快要掉到一半的时候，用斧头的一击对我造成极大的伤害。如果成功的话，我的血量就会清空并死亡……而且摩尔特的光标应该也不会变成犯罪者的橙色。也就是说，这是和‘怪物PK’一样的合法PK……该叫它‘决斗PK’吧。真亏他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喂，别说得好像你很佩服他似的。”
亚丝娜提出了这样的意见，单手剑士露出了短暂的苦笑，说了一声“这倒也是”。但很快他就又严肃起来，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明：
“问题在于，摩尔特为何要这么做。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那种单纯地想要杀戮，类似连环杀手的PKer。他之所以会提出决斗，是为了妨碍我完成森林精灵营地的任务。在拖住我的这段时间里，促成营地里各自进行不同任务的DKB与ALS的对立……不，是战争。”
“嗯……”
亚丝娜回忆着当时的情况，点了点头。
“在我和绮兹梅尔赶到营地的时候，感觉他们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啊……如果绮兹梅尔没有解决这件事，哪怕攻略集团全部崩溃也不足为奇。但是……就算如此，摩尔特能得到什么好处吗？能让他不惜使游戏通关……也就是脱离这个世界的时间推迟好几个月的利益，到底是什么？”
亚丝娜这句半是自问的疑惑，恐怕正是桐人所冥思苦想的。
就目前来看，可以说DKB与ALS这两大顶级公会便是攻略集团本身。虽然BOSS怪的最后一击奖励一直被旁边坐着的这位黑衣侠抢走，但可以确定的是，少了这两个公会，根本不可能突破迷宫塔。
让这两大公会发生争斗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按照一般的想法来说，大概是趁着对抗后的混乱整合两大公会，得到领袖地位——也就是名欲。也有可能是将死在战场上的玩家掉落的金钱与装备掠夺走，满足自己的财欲和占有欲……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是，名欲和物欲，真的会比自己的生命——也就是生存欲更加优先吗？不管在这个世界有多么高的地位，不管存了多少柯尔，得到多么稀有的道具，但只要被怪物，或者是玩家打败一次，血量归零的话，一切就都化为乌有了。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在电子的牢狱中迎来真正的死亡。
不管怎么想，摩尔特的行为都是不划算的。只能认为他是在对死亡游戏的攻略进行有意的妨碍。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种人才对。更别说还是冒着死亡的危险，离开安全的城区，来到危险的野外来做这样的事情。
亚丝娜之所以会成为攻略玩家，在圈外战斗至今，最大的动力便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浮游城。回到现实世界，回到原来的生活之后，就能将在这里品尝到的恐惧与悲伤全部忘却……
想到这里，亚丝娜下意识地向右边看去。
黑发的临时搭档一直在死死地盯着篝火。那仿佛在一心思考着什么的侧脸上没有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反而透出了一种奇妙的稚气。
——离开这个世界。那也就意味着……
亚丝娜在此时强行停止了思考，以极大的意志力将脸转了回来。
她看向那树化石枝条上带着一丝绿意的奇异火焰。和现实世界的篝火相比，火苗的摇晃显得有些刻意，但已经足够真实，而且足够美丽。
是的……这个世界虽然是残酷的牢狱，但有时却也极为美丽。第一层的城市，第二层的草原，第三层的森林，第四层的水道……而亚丝娜会有这样的感受，无疑是因为旁边坐着的搭档造成的影响。
就在她艰难地想要把离题万里的思考拽回到摩尔特的动机上时——
“也许……”
沉默地思考了许久的桐人，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摩尔特他真的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玩家……”
“咦，什么意思？”
亚丝娜再次看向身旁，桐人却依然认真地盯着篝火。
“他的动机就是要妨碍攻略集团……也就是说，如果把他当成死亡游戏的运营方所派来的间谍，那他的行动倒是能说得通了。”
“间……间谍？那就是说……是把我们关在这个世界的茅场晶彦找来的合作者？”
“嗯。”
桐人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轻轻地摇头。
“但是，这样也不合理啊。如果说现在游戏快要通关也就算了，他开始活动的时间可是在一百层里的第三层啊。怎么说都是太早了……不对，等等……”
此时，桐人的双眼放射出锐利的光芒。
“没错了！”
“咦，什、什么没错？”
亚丝娜吓得身子后仰，与此同时，桐人猛然拔出了背上的剑。
精灵刚剑的锐利剑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一记能与身为轻剑士的亚丝娜媲美的神速突刺，贯穿了眼前的篝火。
亚丝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僵硬在了原地。而在她的眼前，大量的火星飞上了夜空。
收回的剑尖上刺着一样东西。它有着恰到好处的焦黄，升腾着白色的蒸汽——怎么看都是烤番薯。
“——我说，桐人君。”
“啊？”
“你从刚才就一脸认真地盯着篝火……”
“嗯。”
“就只是在观察番薯烤到什么程度？”
“嗯，不然咧。”
亚丝娜看着一脸认真地点着头的单手剑士，心里认真地思考着是要开口骂他还是动手揍他。
但是还没等她将想法付诸实施，桐人就已经将剑从番薯上拔出，收回到了背上的剑鞘中。他一边叫烫一边用双手将番薯颠了一会儿后，将它从正中分为两半。白汽再次升腾而起，香甜的气息充斥在四周。
“给。”
看到他递过来的半边番薯，从午餐过后已经六小时没吃东西的亚丝娜只能将怒意暂时放到一边，将番薯接了过来。
还很烫手的烤番薯虽然在皮的色泽与触感上和现实世界的番薯有些许的不同，但依然有着充足的吸引力。咬上一口，温热绵软的番薯在口中如奶油一般融化，醇厚的甘甜充斥着口腔。
亚丝娜陶醉地咬了第二口和第三口，又喝了口茶，长出了一口气后才问道：
“这东西你是什么时候买的啊？我好像没看到你去菜店啊。”
而桐人则是一边大嚼着番薯，一边用含糊的声音回答：
“我没买啊。”
“……那是从哪儿来的？别告诉我也是在第三层的森林里捡的啊。”
“哈哈，怎么可能。这番薯可是B级食材道具啊，怎么可能在这么低的楼层捡到。”
“那是谁给你的吗？”
“嗯……广义上来说是没错……这是第四层迷宫区出没的那种类似半鱼人的怪物掉落的道具。”
“呃……”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亚丝娜暂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果桐人敢说这是“半鱼人的肉”，她绝对会直接把它砸到桐人脸上，但既然只是持有物品那倒勉强可以接受。她想了半天后，还是又啃了一口，才问出了第四个问题。
“为什么半鱼人会掉落番薯？”
她本以为桐人会和以往一样用玩笑来敷衍过去，但是……
“唔……”
桐人沉吟了三秒左右，将吃到一半的烤番薯举到眼前，反问道：
“你知道番薯的原产地是哪里吗？”
“啊？番薯又叫萨摩芋，当然就是鹿儿岛了吧？我记得是青木昆阳从萨摩藩带来的番薯苗……学校里应该就是这么教的。”
亚丝娜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随后才猛然醒悟。刚才的话可能会暴露出她在现实世界中是上初中的。和现实世界有关的事情，她之前完全……不，是几乎没有提起过。恐怕算上这次才两次而已。
但是桐人却好像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点了点头。
“嗯。正确来说，最早是从冲绳传入的。但是，这只是日本的情况……我问的是，它最早是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栽培的。”
“世界？”
亚丝娜微微放下了心，却又有些疑惑。
“嗯……马铃薯的话我倒听说过是原产于中南美……”
“正确答案。”
“咦？”
“番薯的原产地也是在那一带。正确来说，马铃薯是栽培于中南美的高地，番薯则是栽培于沿海的低地。”
“哦……”
亚丝娜将最后一块番薯放进嘴里，仔细地品尝了味道之后，才将它咽下并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那又和半鱼人有什么关系？”
桐人咧嘴一笑，将烤番薯剩下的一点尾巴往上一丢，然后用嘴巴接住。
“在中南美的阿兹特克神话里，世界被毁灭了四次。在最初的世界里，人类被美洲豹猎杀殆尽。第二个世界里，人类被变成了猿猴。第三个世界里，人类被变成了鸟。而在最后一个世界里，人类被变成了鱼……”
“你是说，被变成鱼的人类们，在第四层的迷宫区和我们战斗？”
面对亚丝娜狐疑的眼神，桐人毫不在意地再次笑着说道：
“哈哈，这可说不好。不过，还记得绮兹梅尔的话吗？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每一层，都是在很久以前从大地上被分离出来飞上了天空。而在被分离出来的地面上，有着精灵、狗头人，还有米诺陶洛斯……那么，有着来自阿兹特克神话的怪物也不足为奇啊。”
“嗯……话说……”
亚丝娜将杯子里的茶喝光后，半是惊讶半是佩服地向身旁看去。
“番薯的原产地和阿兹特克神话等等这些东西，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啊……”
看到桐人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亚丝娜再次醒悟。刚才的问题，也很明显脱离了游戏世界的范畴。
不过临时搭档只是瞟了亚丝娜的表情一眼，就做出了回答。
“我在现实世界所住的地方，就是番薯的名产地。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要做暑假的自由研究课题，于是我调查了很多番薯的相关历史。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很深刻的嘛。”
“哦……”
亚丝娜表情不变地点了点头，同时大脑开了一条次级线程开始高速运转。
说到番薯的名产地，那就是鹿儿岛和茨城了，但桐人的用词和语调与成长于东京的亚丝娜没有任何差别。也就是说是东京附近的名产地了，但是真的有那种地方吗？可能性最高的是千叶和埼玉，不，东京的西部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是在现实世界，用移动终端马上就能搜索出来了……
亚丝娜用了半秒左右思考出这些东西，却又微微闭上眼打断了思考。
如果未来能够通关这个死亡游戏，那么在这个世界得到的一切都将消失。所有的装备、道具以及与遇到的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可对此感到惋惜，不然就会失去向前迈进的动机了。
“多谢你的番薯。也要多谢你教的番薯小知识。”
亚丝娜道谢后，双手用力地拍了拍，将残余在脑海角落的一丝想法也拍落在地。
“然后说到刚才提到的摩尔特……”
“哦……对啊。”
桐人在眨了好几下眼睛后，才终于将思考切换过来，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说摩尔特是不是茅场晶彦派来的人吧。虽然我自己来说可能有点怪，但这个应该是多虑了。摩尔特就是一个以我们的常识和逻辑无法估量，有着怪异动机的例外玩家……现在就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好了。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挺在意的……”
桐人说到这里又突然沉默下来，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静静燃烧的篝火。还好这次他没有再拿出第二个烤番薯，而是继续说道：
“我们以前也听过同样的事情啊。”
“咦？”
亚丝娜猛然皱起眉头，马上就回忆起来了。
“啊……是涅兹哈先生的那次！”
亚丝娜屏住了呼吸，桐人则是沉默地缓缓点头。
涅兹哈是他们在第二层遇到的锻造师。他利用“快速切换”的专精诈取亚丝娜的爱剑疾风击剑，这个诈骗行为正是在他所属的公会“传说中的勇者们”的逼迫下做出的。
然而，起到关键作用的这个手法，并不是他们的原创——
“那个在酒馆里对涅兹哈他们搭话，免费传授他们强化诈骗手法的黑色雨衣男……”
桐人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
“我觉得，他的目的是要让涅兹哈被攻略集团处决。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果在第二层BOSS攻略完毕后，勇者公会的奥兰多等人没有一起下跪谢罪的话，涅兹哈真的有可能被处死。换个想法来说，那也是PK。巧妙地操纵一大群人的心理，进行诱导，最终将其杀死……这应该算是‘煽动PK’了吧……”
这个词所蕴含的不祥，让亚丝娜不由得皱起眉头。
虽然怪物PK和决斗PK也是基于明确的恶意做出的行为，但实施者自己也有一定的风险。MPK的话，如果在拉怪的过程中有什么闪失，自己就会遭到攻击。DPK则是单纯地有着失败的可能性。
然而，煽动PK——要简称的话，煽动的英语是Provoke，那就是PPK了——的实施者却能彻底回避一切直接风险。只需要留在圈内，诱导个人或集团进行争斗就可以了。
虽然比起MPK和DPK，这种行为的成功率应该不高，但是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有着擅长操纵他人的人。哪怕在亚丝娜上的那个女校，也有着那种看起来并不十分突出，却擅长通过邮件和社交网络传播留言，巧妙地操纵班级内的气氛，来集体对某个对象进行排挤和压迫的人。不过，那也只是那个人无意中做出的行为，但那个神秘的黑色雨衣男却是有着明确的意图，想要杀死涅兹哈。
“你觉得……摩尔特和黑雨衣可能是同一个人吗？”
亚丝娜说完，桐人用指尖挠着眉间回答道：
“嗯……嗯……涅兹哈形容黑雨衣是一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摩尔特也是个笑哈哈的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以认为摩尔特就是艾恩葛朗特目前唯一一个异常且例外的PKer……但是，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事态就变得更严峻了……”
燃烧许久后火势变弱的篝火发出尖锐的声音爆裂开来。亚丝娜的身体也猛然变得僵硬，胆战心惊地向搭档问道：
“严峻……有多严峻？”
亚丝娜的问题让桐人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迷茫起来，随后他才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
“不是同一个人的话，应该认为摩尔特和黑雨衣男的行动是有合作的。”
“！”
“也就是说，他们是组合起来进行PK……不，不一定只有两个人。在这个艾恩葛朗特里，也许存在着三人、四人，甚至是更大规模的PK集团……”
耐久度达到极限的树化石枝条从正中央碎裂开来，播撒出大量的火星后消失了。篝火的光芒黯淡下去，周围那蓝黑色的昏暗也随之入侵，亚丝娜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右挪了十厘米左右。
“怎么可能……在现在的SAO里，把玩家杀死的话，那个人是不可能复活的……在现实世界里会真正死亡的啊……摩尔特他们不想通关这个游戏吗？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吗？”
从亚丝娜那干渴的喉咙中挤出的声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分明。
在经过了整整十秒之后，桐人才用同样干燥沙哑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出不出得去这个问题……就像亚丝娜你刚才说的那样，血量归零的话，玩家就会真正死亡。而正因如此，他们才只考虑着PK……不，是只考虑着杀人啊……”
亚丝娜仿佛听到“咔嚓”的一声从自己背后传来，她迅速回过头去。
然而只有那片漆黑遗迹的冰冷墙垣矗立在她眼前，连绵不绝地延伸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