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探手，打断了吉尔伽美什的话。冥华为他脸庞上一闪而逝的错愕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莞尔一笑。
“以我为主人公——这样的史诗，还是算了吧。要写的话，那当然要把大家都写上去。你，我，小恩，小月……嗯，这丫头写不写大概没什么差别提一提就好。还有西杜丽，卢伽尔，宁孙，捣蛋鬼伊什塔尔，天之公牛……”
数着数着，冥华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怀念，也有些惆怅。
“啊……这样想想，还真是过了很久呢。我总感觉昨天的时候，你还只到我的大腿，整天‘老师’、‘老师’地叫我呢。现在……嗯……话说你是不是又驼了点？”
“咳嗯！什么驼背，我只是弯着腰而——已……”
下意识挺了一下腰板，却只觉一股难言的酸痛自脊椎直通脑髓。吉尔伽美什面色古怪地动了动身子，终于没有再接这个话题。
“得了吧，就你嘴倔，多少年不改。”
笑着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冥华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能带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吉尔。不能，也不想。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乌鲁克。这一篇史诗应该写的不是哪个人，而是这一座乌鲁克城啊。”
“……”
没有说话，吉尔伽美什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冥华。大妖怪也平静地与他对视，目光温和。
“……好吧，随便你。反正你的传说满大街都是，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整理好出书的。”
“呵，我可还等着读你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呢。”
“……那是什么东西？”
“那就叫《吉尔伽美什全集》？或者《他改变了乌鲁克？》”
“呸！膜术禁止！还有，改变了乌鲁克的应该是你！就是改也应该是《她改变了乌鲁克》才——咳咳……”
“哇，吉尔老爷子，这一大把年纪的，别激动，别激动……”
“噫，老妖婆你可拉倒吧……”
深呼出一口气，吉尔伽美什缓缓坐回王座，靠在那纯金打造的大椅之上不住喘着气。
“咳……啊……对了，现在的乌鲁克，还有那么一件麻烦事情没有解决……”
“……小乌尔的事情？”
“哈！那个小鬼当个什么王我才不管呢！”
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吉尔伽美什面色平静地微微昂头，从大殿的巨门处望向外面橘红色的天穹。分明是仲夏的时节，可当傍晚的微风涌入大殿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竟是感到了一丝冷意。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永恒的国度。他领着乌鲁克更上一层楼也好，统治世界也好，就此衰亡也好，都与我没什么关系了……嗯……年轻的时候暂且不论，至少从四十年我重归王位直到现在，我……自认，还是做到了最好的。作为英雄，作为王，我都……问心无愧。”
声音不可避免的带着颤抖，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淡然。吉尔伽美什对着身前意识到了什么，握紧了拳头面露纠结的大妖怪笑了一笑，从身后的金色涟漪中抽出了一柄黄金色的巨大钥匙，轻颤着把它递给冥华。
“拿上它。”
“……”
没有说话，冥华轻轻从吉尔伽美什的手中接过代表了他平生收藏的宝库之匙。
“这是……预付的报酬。”
轻轻松了一口气，气息迅速衰弱的吉尔伽美什虚弱地靠在王座的椅背上。他的声音中气不再，只有那一股深入灵魂的坚定自傲，仍旧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之中显露出来。
“很久以前……在不死灵药被蛇偷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我的使命，我在历史上的地位，意义，便是当一个让后人代代传颂的英雄。”
——人类最古老的故事。
“不过……那个所谓的‘最古老’，让给你口中的乌鲁克史诗……倒也不错……”
“就按照你对我的认识，把我的故事，我的这个人……记录下来吧。刻在石板上，埋到地里，等待……后世的人，把它发掘出来……”
说完这一句话，吉尔伽美什阖上了他血色的眼眸。金色的头颅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坚持了片刻，终于是无力地低垂了下去……
“……”
“……”
“……”
“……嘁，你是真没意思。”
不爽地轻啐一声，吉尔伽美什再次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面色复杂的大妖怪。
“都这个时候了，装作被我骗到了又怎么样嘛——”
话没说完，他便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所轻轻环绕。在岁月的冲刷之下变得有些粗糙的脸颊跟另一个细腻温热，却满布湿润的脸庞贴在了一起。
“……我可是神明哦。你这样的谎话，装作看不出来的话，未免也太做作了吧。”
“……是吗。啊，也是呢……”
讶然褪去，吉尔伽美什的微笑之中溢满了温柔与安详。
“呐……老师，冥华……”
“这么多年……给你添麻烦了。”
“感激不尽。就此……别过。”
“…………”
…………
吹拂在耳边的温热气息渐渐消散。
紧贴着的那个脸庞慢慢失去温度。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落下。这一夜黯淡的月光之下，恩奇都，红美月，西杜丽站在了大殿里，沉默不语。
“……”
沉默良久，冥华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怀抱。
“……啊……就此别过。”
“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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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伽美什王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
普通人们，乃至那些城邦的王者们都不知道，伴随着这位传奇王者一同逝去的，还有自一万四千年大破灭以来苟延残喘至今的“神之时代”。
天之楔崩毁，天之锁背离，诸神已经没有了任何再延续的理由。或许凭借着过往无数年的底蕴，他们还能够占据这片天空几代人，十几代人的时间。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以乌鲁克为中心，充斥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万万年的神秘正以一个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消散。在后世魔术历史上被称为“远古”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
但是，乌鲁克还在延续。
浩大的葬礼，装着吉尔伽美什遗体的黄金大棺在哀乐声中被安放在了他的陵寝里。这里有着自然祭司亲自布下的保护阵法，即使历经千年、万年，也能确保这颗星辰、这片宇宙之内无物可以侵入其中。神佛必应溃退，游星，亦撼不动分毫。
在这之后，吉尔伽美什的孩子继承了王位。英雄王是他的父亲，自然之神是他的导师，在这之后还有乌鲁克的大祭司鼎力相助。他的未来或许不会如他父亲那般传奇，但却必定仍旧光华璀璨。
恩奇都回到了杉树林，再次和芬巴巴住在了一起。神造的黏土也有着时间的限制，或许几百年后，她也将回归大地——不过，她并不害怕。
吾友已在那条路上，我又何惧追随于他？
而冥华……
“——去吧，这是最后一块了。”
“是。”
目送着身穿淡绿色祭司袍的年轻少女抱着几叠石板走出殿门，冥华稍稍顿了一会，随后摇了摇头，走回了殿后的别墅。
“要走了吗？”
“啊……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