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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呆呆盯了全息图像几秒钟后，最先缓过神来的是蒂尔丝。
“引力波雷达指令——排除10光年内一切潜在的强重力源干扰，再次确认检查目标物类型。”
连半秒钟的时间都用不到，奥罗拉号超高性能的星舰级量子电脑“爱丽丝”就给出了答案。
“再次检查完毕，确认目标物为与奥罗拉号质量相仿的人造飞船，重力特征与资料库内的任何飞船类型都无对应。”
听到了爱丽丝的回答，夜羽急迫地站起了身子。
“等等——明明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之前却没有发现它？重力航迹也没探测到吗？”
“可能是附近恒星引力的干扰，导致了引力波雷达没能探测到它的存在。毕竟引力波雷达实在太敏感，一旦临近强大的引力源，精度就会降低。”
夜羽紧紧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知道引力波雷达虽然很容易遭干扰，但精度也并不会下降到这种地步。他明白蒂尔丝对这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想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制造更多疑问让他烦心罢了，因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弄清对方的真面目。
接下来，两人马上赶到了信息资源更为丰富的舰桥。
还没等坐到操纵指挥席上，夜羽就对飞船发出了口头指令。
“航行指令——重力引擎待机，舰首与目标物航向重叠，随时准备输出紧急动力。持续关注对方的动向，等有了可分析的影像画面后马上显示出来。”
“小夜，有没有可能是艘无人船？”
“不知道。在等到清晰图像前，我们甚至都不能断定对方是不是属于人类文明的飞船。”
“难道……”
就在蒂尔丝想说出那个可能性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打断了她的话语。
因为就在下一秒，奥罗拉号收到了来自对方飞船的信息。
虽然仅仅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母，但其内容的冲击性却足以再度令两人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了。
——“Ahoi”。
这是人类真正迈入太空时代后开始用起的、宇宙飞船之间相遇时的传统问候语。据说这个单词原本是几个世纪年前德国水手们在海上相遇时用的问候语，而现如今则变成了宇宙航行的日常用语。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对方是人类的飞船，而且还是载有成员的飞船。因为根据人类宇宙航行的传统，只有载人飞船才会发出这个问候语，诸如自动运货船一类的机器是不会这么做的，更何况人类也根本就没有造过这么大艘的无人飞船。
但目前的疑点还是太多了。因为夜羽能够确信人类的星际探索项目就只有奥罗拉号一个而已，并且当时人类文明所能达到的生产极限也就只有奥罗拉号一艘星际级飞船。再加上人类的作茧自缚，夜羽可以非常肯定人类的宇宙航行技术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什么突破，所以也就更不会有飞船能快到可以追上使用了星际级重力引擎的奥罗拉号。
——然而眼前的飞船却无情地击碎了夜羽脑内的认知。
夜羽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胃袋好像被人狠踢了一脚似的。接下来的时间无比漫长，因为两人在得到进一步消息前什么都做不了。
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蒂尔丝将裸体围裙换成了正式的船员舱内服；而夜羽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小口品尝着热腾腾的黑咖啡。
终于，在煎熬般的等待过后，全息显示幕上终于出现了未知飞船的高质量影像。
“看起来与系统推测的结果相符，体积与奥罗拉号几乎相当，但船体外形却有着明显的不同。”
一边这么低声说着，夜羽陷入了沉默。
随后，他对主控电脑再次下达指令。
“巡弋舰指令——下发远程控制游隼号的许可，启动游隼号的重力引擎进入待机状态，预热轴心反物质射流射出装置。”
听到了这番话的蒂尔丝微微一愣。
“小夜？”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吧？对待未知的风险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当然也包括了潜在的恶意。蒂尔丝，即便你说我是被害妄想症我也不会生气的。”
“才不呢——小夜本就已经受尽了人类的恶意，所以不学乖多长点心眼才是笨蛋吧。”
夜羽的嘴角微微一勾，然后转身走向了遥控游隼号的控制位。
然而就在这时，舰桥的主信息显示幕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提示——那是来自对方飞船的某个请求。
“……对接请求？？”
夜羽瞪大了眼珠，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困惑。
“蒂尔丝，奥罗拉号设计之初就根本没考虑过什么船体间的对接程序吧？”
“那是当然了，毕竟本来就不可能会在航程中碰到第二艘船。”
“但是现在……”
蒂尔丝察觉到了，此刻夜羽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指令——拒绝对接，请对方飞船先发送身份识别信息。”
意料之外的是，夜羽拒绝了还没几秒钟，对方就迅速回应了他的要求。
——“俄尔匹丝”号星际飞船。
这便是对方飞船的名字。
“‘Elpis’……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希望女神？”
夜羽继续往下看去，那是俄尔匹丝号首航日的信息。
——2322年。
这正好是他们离开地球的80年后，同时也是奥罗拉号与地球失去了量子联络的时间点。
“曙光，希望……”
夜羽边皱着眉头边小声嘟囔，紧接着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立即向主控系统下达了指令。
“爱丽丝，请求与对方飞船建立正式通讯频道，直接进行视频通话。”
对方的响应非常之快，几乎是立即同意了奥罗拉的请求。
“通讯频道建立成功，随时可以接入对方画面。”
看到少年移向自己的目光，蒂尔丝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心里都明白刚才所看到的身份信息意味着什么——如果它是2322年或更晚些从地球离开的话，这就意思味着它的飞行速度至少比奥罗拉号快了一半，几乎能达到光速的90%，最大速度甚至很有可能接近99%的光速！
即使做最坏的打算选择逃跑，奥罗拉号也会立刻就被对方追上，而且对方飞船的名字也令两人觉得十分微妙。所以当前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与俄尔匹丝号进行接触。
——平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夜羽接入了视频通讯。
高质量的影像被呈现在主全息幕上，一位身着纯白色宇航服的少女出现在了影像的正中央。
少女留有一头黑亮的短发波波头，微微内卷的柔顺发丝勾勒出了她那漂亮脸蛋的清晰轮廓。
这名少女给两人的第一印象是清新可爱而又干练。然而两人也都能看得出，在她那表现得冷静而拘谨的面具之下，掩盖着的是理所当然的紧张。
除此之外夜羽察觉到，在少女那直射着强烈意志的深邃眼瞳之中，似乎还隐约透着一丝更为复杂深刻且难以琢磨的感情。而这种眼神，又像极了与相识之人再会时的目光。
……我曾经见过这个人吗？
一瞬间，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过了夜羽的眼前，他感到自己的脑袋稍微有点眩晕。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迅速打消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念头，夜羽强迫自己进入正题。
“这里是星际探索飞船奥罗拉号，我是船员夜羽，旁边这位是与我同行的蒂尔丝。”
“你们的信息我都知道哦——毕竟我的出航目的就是要与你们汇合。”
面对夜羽那强烈的疑惑目光，少女干净利落地作出了解释。
“我是白星素子，俄尔匹丝号上的唯一一名船员，同时也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量子通讯都已经断了半个多世纪，你们应该已经猜到地球出了什么状况吧？”
“……难道地球真的已经完了？”
“没错，整个太阳系都完了，而我是被地球联盟的星际探索项目送走的最后一名人类。”
听到了少女的话后，此刻夜羽的内心百感交集。
虽然还不能断定对方说的是否为实话，但夜羽还是体验到了萦绕在胸口的淡淡伤感。即便自己被人类伤害得太深、即便自己早就已经对地球毫无留恋了，可是当他听到了这种消息之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为人类这个物种而感到悲哀。
夜羽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蒂尔丝，她则依旧保持着那副无法令人看透的表情，浑身上下散发着某种如同猫科动物般的警惕与紧绷感。
“详细情况请在对接后面谈吧。我可以保证，俄尔匹丝号对你们没有恶意，更何况我的船上也没有什么能限制住你们的武器。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请随时用反物质射流射出装置对准我好了。”
夜羽沉默了片刻。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这么办吧。但是两船之间要如何对接？奥罗拉号可是完全没有所谓的对接程序——”
“——这个请不用担心，因为俄尔匹丝号建造之初的目的，就是与奥罗拉号汇合，所以已经完全考虑到了相关的程序。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俄尔匹丝号的船体外形，是根据奥罗拉号的外形逆向设计出来的。”
至此，夜羽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微妙感从何而来。
俄尔匹丝的船体形状近乎于圆柱体，但顶部却是平的。
从横截面来看，俄尔匹丝号是一个被砍掉了四分之一面积的圆形，而平整的部分刚好能与横截面为正六边形的奥罗拉号完美契合。
“对接时由我这边伸出对接装置，对接到你们舰桥后上方的备用气闸舱出口，对接装置使用的是有高度延展性与韧性的人员通道。”
少女这么解释着的同时，全息幕上出现了对接程序的简要示意图。
但夜羽则依旧是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似乎表明了他是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将憋着的话说出来。
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夜羽最终还是决定了开口。
“抱歉，有一点我无法理解。那就是这么大的船完全没必要连在一起吧？编队航行也是可行的，要是想访问对方的飞船的话就用巡弋舰。而且最重要一点，重力航迹的干扰可是个很大的问题。”
听到了少年的疑惑，短发少女的嘴边隐约勾起了自信的弧度。直到这时夜羽才意识到，对方就是在等着自己亲口问出这个问题罢了。
“航行时由俄尔匹丝的重力引擎出力。我们都知道空间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希格斯粒子，基本粒子的‘质量’就是来源于希格斯场与希格斯荷的存在，而重力引擎就是通过巧妙地利用希格斯场来移动自身的。如果功率够大，那么就可以带动自身周围一定空间内的物体一起移动……而对于俄尔匹丝号来说，即使带动奥罗拉号这种大小的飞船，也是绰绰有余的。
“等等……‘重力引擎’？那不就和我们的引擎一样了？可为什么俄尔匹丝号会有这么高的速度，能够追上都已经航行了20光年的我们？”
全息显示幕中的少女莞尔一笑，这一次她露出了闪耀着自信的笑容。
“准确来说是‘量子重力引擎’。相比起你们以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作为重力引擎的能源，俄尔匹丝号的引擎用的是微观世界中猛烈的量子涨落所产生的无限能量，所以自然能够让重力引擎输出更大的功率了。不过当然了——量子引擎的启动也需要反物质，但总体的消耗量可比奥罗拉号少太多了。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旧时代的氢弹需要原子弹才能引爆，两者是一个道理。”
听到这里，夜羽沉默了片刻。
“……那么就开始对接程序吧，等我们见了面以后再详谈。”
“了解，那么我这就将程序信息发送给你们。”
奥罗拉的航行基本是不需要手动操纵的。
在舰桥输入目的地与细节指令的信息后，量子电脑“爱丽丝”就会自动计算出路径，然后按照要求开始航行。
所以在启动了对接程序后，两人就又只能坐着干等了。这也是夜羽为何讨厌大飞船的自动化操纵方式、唯独对驾驶小型巡弋舰痴迷的主要原因。
奥罗拉与俄尔匹丝进行对接的场面，以全息影像呈现在了舰桥中。
全息幕上正呈现着俄尔匹丝号慢慢从后面接近奥罗拉号的画面。
由于采用了同种坐标系，并且舰桥的位置也都设计在了飞船的上层舰艏处，所以两艘船航行时的“上下”姿态也完全一样。为了将双方的舰桥靠在一起，俄尔匹丝号将船身翻转了180°，联结通道由俄尔匹丝号舰桥的后方伸出，这样一来两艘播种船就完成了软对接。
白星素子提出了先来访问奥罗拉号的要求，于是两人来到了气闸舱门前迎接她的到来。
少女很快地穿越通道来到了气闸舱。待舱内的准备程序完毕后，素子通过控制面板发出了开启舱闸的请求。
夜羽此刻的内心世界要远比他那张平静的扑克脸更加波动。虽然谈不上焦虑不安，但夜羽的确仍未对俄尔匹丝号放下戒心。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的蒂尔丝，给予了他一个温柔而有力的肯定目光。
夜羽感激地与她对视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夜羽一下子将舱门边红色的开闸手柄推了上去。
圆形的气闸舱门缓缓地自动向外开启，一位手抱头盔的短发少女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在与少年对视的那一刻，少女的脸上绽放出了安心的笑容。
“我们终于见面了……人类最后的探索者，夜羽。”
“嗯，真是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其他人呢，白星素子小姐。”
“——素子，叫我素子就好了。”
“诶？”
“毕竟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往后都会一直作为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共同生活，所以就请不要这么客气了。”
看着素子脸上绽露出的那毫无防备的微笑，夜羽的警惕心也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一大半。而夜羽身旁的蒂尔丝则明显是一脸不爽，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来回瞪着两人。
“白星小姐快点进来吧，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呢。你说是吧——小夜。”
蒂尔丝满脸笑容地将视线转在了夜羽身上。即便笑容灿烂，夜羽的背脊却不知为何开始发凉。
仿佛在这一瞬间激发了动物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夜羽逃似的转移了话题。
“……先到舰桥坐下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信息需要交流。”
素子莞尔一笑跟在了夜羽的身后，而蒂尔丝则偷偷别过脸去在碎碎念着什么。
三人坐来到了宽敞而明亮的舰桥，接着在专门用于情报处理的全息投影桌旁的位置上就座。等夜羽稍微设置了一下信息显示窗口后，三人就正式开始了人类最后幸存者间的信息交流工作。
“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素子，请你尽量清楚地说明我和蒂尔丝此刻最关心的事情，也就是太阳系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类确实已经灭亡了，而原因是伽马射线暴。”
“什么？”
“也就是说，是伽马射线爆发灭绝了全人类——短短一秒钟爆发的强度比一万颗太阳一生所能释放出的能量还要高十倍。所以当然了，不仅仅只是人类，太阳系内的一切生命都在一瞬间就毁灭了。奥罗拉号也应该观测到了这次爆发才对。”
边这么说着的同时，素子调出了俄尔匹丝号数据库内的档案，然后呈现在了全息幕上。
“确实如此。但由于当时处于星际级重力引擎满功率运转的状态，而航行时的重力场特性会对飞船的观测装置造成影响，所以就导致了电脑无法分析出具体的源头，当时我也就没在意这个事件了……”
蒂尔丝略带愧疚地低下了头，夜羽则眉头紧锁地浏览着有关伽马射线爆发的数据资料。忽然，他停止了视线的移动，并死死地盯在了某个数据上。
“这不可能……”
“我，还有剩下那些死在了太阳系的可怜人们也都希望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很遗憾，这是确确实实被客观记录下来的数据，这都是真的。”
“伽马射线暴是恒星死亡时所产生的。可是如此高强度的伽马射线就爆发在太阳系内，而且就在海王星轨道的附近，所以不可能是超新星爆发。但这么一来就实在是太令人困惑了……素子，你有查清造成大爆发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吗？”
面对夜羽的疑问，素子只是悲哀地摇摇头。
“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追查真相了。我能幸存下来纯属是侥幸，因为在你走后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恒星系，其中很有可能包含了至少两颗宜居行星；再加上与日俱增的人口压力，所以一直被阻挠的星际探索计划借此机会就再启动了。伽马射线的爆发是在我出航半年后发生的，那时我已经飞出了太阳系，再加上俄尔匹丝号的船体是可以抵抗高强度伽马射线爆发的，结果就是只有我幸存了下来。”
“有没有可能有小部分的幸存者呢？”
“那种程度的伽马射线爆发，能在一瞬间内就杀死太阳系的所有生物，而这也是奥陶纪生物大灭绝的元凶。况且由于爆发得实在太过突然，人类即使有相应的防御手段也没法及时启动，所以现在的太阳系早已是一片死寂。再加上动植物的大量死去，地球大气的氧含比例也在变化，因此即使真有小部分人能幸存下来，他们在爆发后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夜羽沉默了下来。他当然明白，人类过去探测到的伽马射线爆发都是在非常遥远的其它星系中发生的，等到了地球时已经无害了。如果爆发在更近的距离上就会使地球大气成分发生改变，同时破坏臭氧层，使地球生物灭绝。假如这种强度的爆炸发生在太阳系内，那么所有的生命都会在瞬间灭绝殆尽。
从共生始祖细胞的诞生开始，地球大气圈内的生命总共走过了35亿年的漫长岁月，期间还经历了五次大灭绝，但每次却都能顽强地挺下来并恢复生机，最终孕育出人类的文明。然而如此脆弱而又坚韧的生命，就这么轻易地在伽马射线爆发后凋零了。夜羽这么想着的同时，不禁感到了一股浓浓的幸存者的罪恶感，但他心中的困惑也因此而愈发强烈。
“可是伽马射线不可能就这么凭空在那个点爆发，并且也绝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
听到夜羽的话，素子并未显出一丝惊讶。
“你想说这一切是人为的？”
“只有这个可能了。”
“你觉得会有哪个反人类的恐怖分子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在太阳系内人为制造一场可以灭绝所有生物的伽马射线大爆发呢？”
“我可没有说是人类干的。”
“嗯……那就是外星人？”
听出了素子语气里藏着的笑意，夜羽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关于这件事的疑点太多了，任何可能性都会有。”
“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相反还还觉得很欣慰。”
“为什么？”
“因为人类确实是有可能被另一个未知文明毁灭的呀。正如你所说的，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可能性都会有。所以，我是在欣慰——欣慰自己的同伴并不是个不肯正视潜在现实威胁、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偏执狂。”
素子认真的口吻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撒谎，夜羽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刚才那过度的反应感到羞耻。
像是察觉到了夜羽的心思，素子继续开口。
“而且我也很开心你会往这方面想，因为我的专业就是天体生物学，就是那个被许多人嘲笑过毫无用处的研究地外生命的学科。我是少数这方面的专家，这也是我被选为俄尔匹丝号船员的其中一个原因。”
“没有人会再嘲笑这门学科，毕竟嘲笑的人都已经死光了。更何况你现在是人类唯一一个、也算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天体生物学家了。”
听到这里，素子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
“下面我们继续正题吧。俄尔匹丝号被设计出来的首要目的是追上你们，然后将你们领航去另一个宜居潜力更大的恒星系。”
“潜力有多大？”
“大到了几乎可以断定那里就是人类未来家园的程度。”
边这么说着，素子在全息幕上调出了关于恒星系的资料。
“——GXA7346恒星系统，离我们现在的位置6光年远，是在你们出航后探测到的。”
“可我记得这片区域的恒星系信息早在奥罗拉号项目正式开始前就已经全部记录完了吧？就是那个著名的宜居星系巡天扫描任务。在太空探索浪潮的初期，人类首次将探测器送出了太阳系外进行巡天扫描最终获得了更高精度的探测结果，奥罗拉计划就是这次扫描结果的产物。”
“是黑洞，所有从这个恒星系发出的光都刚好被巨型黑洞产生的强大引力所扭曲，所以我们才无法精确探测那颗恒星系内部小行星的状况。”
“……黑洞？”
夜羽满脸不解地看向蒂尔丝。
会了意的蒂尔丝立即检索起了天体资料库，然后以略显冰冷的语气开口。
“先不说资料显示最近的黑洞距离地球也至少有2800光年远。如果是能影响到天体观测的30光年内的大质量黑洞，奥罗拉号的引力波雷达还有地球上的天文台都应该早就在几世纪前发现了它才对。”
面对蒂尔丝的质疑，素子直接调出了当初的观测图像。
“你们也看到了吧？在引力透镜的作用下，与黑洞和地球正好在一条直线下的恒星光被弯曲了。结果就是从探测器来看，这个恒星希就像是一个细环，表面积也大了许多，所以当时的科学家们才无法研究这个恒星系的细节。”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弥漫在星系中的暗物质呢？暗物质的引力透镜效应也会扭曲来自遥远星体的光线，早在21世纪初时科学家们就用这种观测法绘制出宇宙暗物质分布图的。”
素子在听到了夜羽的猜想后摇了摇头。
“暗物质是不可能如此精确地将单一恒星光线扭曲到这个程度的，不过这个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个强大引力源刚好在巡天扫描计划开始前的时间点出现的，接着又在奥罗拉号出航时消失的。这些极端异常的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傻瓜都能察觉。不过即便是这种引力异常现象，当时也没有多少人关心过的，其中的原因你也应该是知道的。”
就像是在期待着眼前的少年说些什么似的，素子默不作声。但又忽然察觉到舱内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于是素子赶忙转移了话题。
“——在这个强大的引力源消失了之后，这个星系的内部情况才被重启的巡天扫描计划发现了。GXA7346星系内有两颗岩质行星，以及三颗巨型气体行星，其中离恒星最近的两颗行星轨道处于宜居带的位置。光谱分析显示了那颗离恒星第二近的行星大气氮氧比例接近7000万年前的地球，并且也检测出了甲烷，极有可能已经演化出了原生动植物。如果探测结果没错的话，在这颗行星上启动奥罗拉号的地球化改造装置，是能够创造出可以孕育第二轮人类文明的环境的。”
讲到这里，素子的嘴角勾起了充满自信的弧度。
夜羽和蒂尔丝对视了一眼，在心底都觉得希望终于到来了。
然而，素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人高涨的情绪又猛然平复了下来。
“——但是，我还是提议返回地球。”
回望着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质疑的两人，素子继续解释。
“当然了，是在我们播种完毕之后才返航。”
“有什么理由值得我们再回太阳系么？”
“有。”
面对蒂尔丝咄咄逼人的姿态，素子显得从容不迫。
“就像我刚才说的，所有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却发生了的异常事件，都与我们的出航乃至整个播种计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们回去地球，或许能解开谜团，调查出这一切发生的原因。虽然奥罗拉号上搭载有自动播种舱与地球化改造装置，
但不管哪一个都是需要至少一个世纪才能有成效的，所以与其将时间浪费在冬眠上，还不如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俄尔匹丝号可以带着奥罗拉号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所以我们可以在放下种子舱后马上返航，调查完真相后接着返回播种的行星。这样一去一回，时间刚好没有被浪费。然而这也是俄尔匹丝号没有播种舱的原因——毕竟船体65%的体积都被引擎舱所占据了。这就是速度的代价，这就是之所以要与你们汇合而不是直接派我去这个恒星系播种的原因。”
夜羽刚开始在脑海里慎重整理起这些重要信息，就被素子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思路。
“而且，地球上还留有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地球化改造装置的原型机，以及人类与动植物的基因库，还有人类的知识库。”
“这些东西奥罗拉号的种子舱里也有，而且那台原型机的改造效率几乎只有我们那台的一半。”
“有台原型机可供我们备用，总好过没有吧？我知道奥罗拉号种子舱的容量很大，但请注意，即便如此两者的信息量也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上——地球的种子库更丰富更全面。在同样条件下进行播种文明的任务，奥罗拉的进度至少会慢好几个世纪的，毕竟奥罗拉号种子舱的内容，就是从地球上那个种子库里精选出来的。”
夜羽沉默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知道那个人类文明种子库，也是最初的太空探索热潮的产物，修建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山体中，能保存内容物长达四个世纪，并且库体的设计也足够抵御伽马射线暴了。后来热潮褪却后，还被很多人指责种子库是毫无意义的呢。”
明白了少年是知道这个种子库的，素子明显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奥罗拉的种子舱只是最初的计划A，而如今我们又多了一套备用的计划B。在返回太阳系调查事件的同时，顺便回地球上补充原型机和种子库，这样人类文明就有了双保险。所以我的建议是——先去GXA7346恒星系中执行计划A，找到合适的行星投下播种舱进行自动程序，建立量子通讯控制，然后我们返回地球调查事件顺便执行计划B，与此同时也能实时监控计划A的播种进度。毕竟是事关整个人类命运的计划，所以也自然会有备份。即便一边失败了，我们还有另一次机会。夜羽、蒂尔丝，你们看怎么样呢？”
夜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又要回去了吗？”
他喃喃自语。
到了现在，夜羽在情感上依旧存在着挣扎。毕竟记忆中关于地球的恨意还没有消散，毕竟内心深处的蒂芥也依旧没有解开。
可虽然如此，但心中的答案却早已明了。
像是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后，夜羽缓缓地开了口。
“蒂尔丝，
我……”
在艰难地挤出了犹豫声音的同时，夜羽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暖，那是蒂尔丝那柔软手心传来的温度。
“不管小夜决定去哪里我都会跟到底的——这句话你都已经听腻了吧？”
这名从小就以这副模样陪伴他成长的机器人少女如此轻轻说着，并以柔和而又满溢着包容感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少女那无论过多久都不会看腻的笑脸仿佛散发着微光，其间就好像有股治愈人心的力量般，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夜羽就感到自己的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
……原本自己就是因为恨透了地球、有着非常痛苦而深刻的过去，才选择了自愿放逐的这条路。
……原本自己就是被周围的人当成了不存在之人，才最终踏上了旅途的。
被人类伤最深的人，反而要去要承担整个人类的命运，这是何等的讽刺。
少年这样在心底自嘲着。
然而一旦跨过了那扇窄门，心中的迷惘便一扫而空，内心的挣扎也变成了通往未来的路砖。
深吸一口气，眼里直射着强烈意志的少年调出了资源库的数据。
“你们现在的资源还剩多少？把数据传过来，我需要重新整合分配两艘船上的资源。”
一瞬间明白了夜羽的意思，素子差点高兴得站了起来。而蒂尔丝则满脸欣慰地注视着他，随后默默拿马克杯给他去沏红茶。
“如果按照初始的任务目的来算，抵达织女星系并播撒人类文明的种子是绰绰有余的了，不过也只是够养活我们两个而已，冗余并不多。毕竟飞船上的每一寸空间都是极其珍贵的，绝大部分的空间和资源都属于任务用途。”
夜羽所说的任务使用的空间，包括了舰桥、基因舱、孵化舱、实验舱、各个自动物资仓库、引力波雷达舱、重力装置舱、小型巡弋舰收容舱，以及地球化改造装置容纳舱，这些占据了奥罗拉号飞船绝大部分的宝贵空间，再加上舰尾的引擎舱还有诸多功能舱，所以真正的生活区域并不大。再加上其所携带的资源限制，送一个大活人外加一名机器人少女就基本已经是极限了。
“俄尔匹丝号的自动仓库跟你们的差不多大小。由于舰上的成员只有我一个，生存物资的存量实际上是远超我个人需求的，所以这方面的库存可以两舰共享，可以通过俄尔匹丝号伸出的的自动货物通道来进行传输。”
“嗯，这样也有更多资源可以养活更多第一代的新人类了。”
夜羽轻轻呷了口冒着热气的红茶。
“小夜，两舰数据已经共享完毕了。”
“好，开始航路规划——素子，你看一下还有什么问题？”
素子远程控制俄尔匹丝号的主控电脑又重新计算了一次航路。在确认无误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夜羽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凭空出现了一条滚动列表。他点击了其中一项后，四周传来了《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的美妙乐音。
“蒂尔丝，素子，我们要踏上新的未知航路了。”
“嗯，就让我们为人类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吧。”
说出这句话后，素子的表情愈发柔和。
“而且决定权在我们的手里，我们可以创造出任何一种文明，譬如小夜喜欢的富有创造力与探索精神的文明。”
“我们也可以决定人类将使用的语言……如果我们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成为后代的传说乃至宗教信仰。”
蒂尔丝思索了一下素子所说的话。
“不过自动教育装置的预设就是排除了宗教倾向的内容吧，小夜？”
“毕竟人类太多的纷争都与狭隘的宗教信仰有关，所以在给奥罗拉号种子舱精简内容的时候，许多不同学科领域的专家都同意了这点。不过，这些事情还是等真正找到了事宜行星再讨论和准备吧。”
及时打断了两位女性的畅想，夜羽将主题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去拜访俄尔匹丝号了吧，素子。”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三人重新来到了气闸舱，准备通过连接道进入俄尔匹丝号。
然而就在等待系统发出开启许可的时候，偶然与素子对上了视线的夜羽，在不经意间又感到了一种错觉。
“等等，素子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短发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淡粉色的脸颊上泛着笑意。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们出航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不过我倒是见过你——在临行前的任务简报里。”
以清澈的嗓音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舱门自动开启，站在前面的素子就先行一步踏入了软通道之中。
……果然是那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吗？
然而望着素子的背影，夜羽还是无法解释自己内心这股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
少年叹了一口气，然后似乎想将杂念甩出脑袋般的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现在唯有向着航路前的星光前进了。
一边这么思考着，夜羽走向了俄尔匹丝号飞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