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斐盈走出了校门的时候，心情已经缓和下来了。
有点凉啊。
吴斐盈把手放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从一个开着玩笑把手伸进【朋友】的外衣口袋里的少女身边快步走开。
吴斐盈并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回到在学校附近租的一间老房子。
竹虎中学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老城区，周围五百米之内都是原汁原味的老房子，水管和输电线在墙壁上放肆地爬行着，再没有比竹虎中学的实验楼更高的建筑。
吴斐盈很轻松地在中学附近找到了出租房。说服父母之后就住了进来。
出租房属于一个老婆婆，不过她其实已经搬去和儿子一起住了，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吴斐盈的表现获得了她的信任（当然是托了读心能力的福），她很放心地把钥匙给了吴斐盈。
吴斐盈因为自己的病，和学校谈了条件之后就没有住宿，食宿都在这个老出租屋里完成。
周围的邻居对此也没有意见，她就这样安静地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半。
刷在铁门上的绿色油漆已经裂开掉落，露出里面红棕色一碰即碎的铁锈。门面上的四角残留着“福”字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撕下的胶带印记。
吱吱呀呀。
该上点油了。吴斐盈提醒着自己。
然而她发现自己把门推开之后，吱吱呀呀的声音没有停下。
如同炽热的空气从滚烫的金属的缝隙中迸发而出一样的声音从身后，从周围传来，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响亮。
“噗呃。”
毫无疑问是人的声音。
啪嚓，木板断裂，然后掉落在地面上炸开。
吴斐盈转过头去。
女人侧躺着，身裹着褪色的袈裟，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暴露着身体的丰腴的线条，看上去似乎是尼姑打扮，然而长长的的茶色头发却满不在乎地打碎了这种猜想。柔顺亮丽的发丝被简朴的银色发簪固定在脑后，鬓发却一直垂到用粗糙的裹胸布勉强包起的丰满胸脯前。眉目之间也早已没有少女的感觉，但她似乎无心掩饰这一点，任由脸颊、胸脯和肚腩就像被烘焙到恰到好处的面包一样红润地微微隆起代替原本大概苗条精致的部分。就气质而言，更像是一只初老的狐妖。
没错，【狐妖】。
不，那怎么可能呢。
就在吴斐盈这么想时，女人捋了一下锤到胸前的鬓发，露出有一点点尖尖的耳朵。
但是比起这一切，还有一个最最异常的部分。
吴斐盈无法读取她的意识。
她张开嘴巴，舌头从犬牙后面伸出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饿死老娘了。”
吴斐盈借住的小屋旁边是一座破败的小庵。五十年前被打砸破坏，里面供着的佛像也不翼而飞，后来重修之后也再也没有出家人来过这里，于是就变成了邻居们共用的小仓库。
但夏天阴雨天气太多，重修的破庵也经常漏雨。虽说已经到了秋天了，但打架还没恢复往里面放东西的习惯。
不过现在不用恢复了。
“啊啊~~”
“狐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天然的慵懒，
“吃饱了~”
“外面的木头碎片你自己弄干净。”吴斐盈把乘好米饭的碗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干实的碰撞声。
“哇？你们这里的人都这么对待客人的吗？”“狐妖”用舌头剔着牙，挑起右眼上方的眉毛说道。
“我觉得，”
吴斐盈解下围裙，扔到一旁的木沙发上，把临时扎高的短马尾解下，然后又扎成平常的低马尾，用脚把椅子从桌子下熟练地懒出来，在“狐妖”的对面坐下，
“我会信任一个路边遇到的可疑的女人，已经是非常爱国敬业友善诚信了。”
“狐妖”的睫毛微微扬起，轻轻地呵了一声，与此同时肩膀放松下来：“你就不担心我是坏人么。”
“如果你是骗子那也未免太拙劣了点。”
吴斐盈吃了两口饭，等到饭菜咽下喉咙，她才又抬起头，冷静地问，
“不如你自己来说说，你要怎么骗我？”
即使不能直接使用读心的能力，凭经验吴斐盈还是能判断出一个人值不值得信任的。
至少，这个人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吴斐盈如此判断道。
实际上，这种理由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说到底，她只是凭直觉接受了这个“狐妖”。
“恩……”“狐妖”把手指放到嘴边的美人痣上，“既然是装作尼姑的话那……兜售奇怪的开光物品？”
“先把头发剪了再说吧，而且你穿成这样，会被用……其他理由抓走的。”毕竟这里也是曾经有过尼姑庵的地方，吴斐盈偶尔也能有假尼姑借着那个传说来骗钱，更多的是听到同学被骗的事情。
眼前的女人给人的感觉和那些骗子完全不一样。不需要读心能力也能看得出来。
“‘其他理由’？”
“狐妖”把手放在裹胸布上，
“是说这个吗？”
吴斐盈感觉脸颊有点痒，她把头低下，继续吃了几口饭，低声说道：
“……你自己知道就好。”
“狐妖”似乎满不在乎，把自己的身体压在椅背上，肩膀搭在上面，让胸前的肉团几乎自由地散开：
“这我也没办法啊，本来预定是夏天到达的嘛。结果一来就发现已经到秋天了。”
“预定到达……”
吴斐盈不小心出声地重复了一遍，又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外星人。”“狐妖”说罢，打了个哈欠。
“……给我说实话。”吴斐盈的声音忍不住强硬了起来。
“无家可归的尼姑。”“狐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揉了揉似乎从刚开始就有点疲倦的双眼。
真的好意思坚称自己是尼姑啊……
要骗人连自己的头发都舍不得，这种谎话连反驳的意义都没有。
吴斐盈看着“狐妖”的眼睛，“狐妖”的眼睛也给予回望。
“精神失常的Cosplayer。”“狐妖”挠挠头发，茶色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开。
精神失常的人说自己精神失常，而且还一直穿着Cosplay服吗。说服力真的越来越差了……
“狐妖”瞥了一眼吴斐盈，似乎对她现在的表情颇为满意，于是又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从心灵鸡汤里蹦出来的，实际上是有着奇怪爱好的富婆，要是搭手拯救的话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良心回报——”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照例问一问。”
吴斐盈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
“不问你从哪来了。不过请至少告诉我怎么称呼你。”
“吾之名为梅菲斯托。”
“狐妖”用一种严肃庄重的语气说着，说到最后一个字便禁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妈的，声音压得太低了。”
吴斐盈把碗放下，很轻，但还是让折叠木桌震了一下：
“……你无家可归吧。”
“的确如此。”说罢，“狐妖”又小声加了一句“小姑娘脾气挺冲啊”。
“身上没有证件，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你和别人关系的东西。”
吴斐盈盯着“狐妖”尖尖的耳朵，
“所以，如果不是我收留你的话，你迟早会饿死。”
“恩恩。”“狐妖”满不在乎地把右手的小指插进自己的耳朵里，掏起了耳朵。
吴斐盈深吸一口气：
“所以，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
“狐妖”抚摸着左手手腕上的念珠，
“古老的传说告诉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人，很可能连灵魂也被夺走。”
吴斐盈楞了一下。
灵魂？为什么突然谈到这种事情？
从自己获得能力以来第一次对别人说的话感到疑惑，混杂着一点点焦虑和好奇。
“是有不少这样的传说。都是为了教育小孩子不要随便和别人搭话吧。”她回应道。
“狐妖”把左手尽可能地伸直，看着那串念珠：
“那么，是不是没有名字的人，灵魂就不会被夺走了呢？”
“……没考虑过这种事情。大概，也没人考虑那些没名字的小孩吧。”
“真可怜啊。”
“狐妖”的视线越过细长的睫毛，
“不过，没有灵魂的话，自然也不会被看穿，不是吗。”
“……？！”
风吹过老房子的窗外，飘下无数落叶，和粗糙地水泥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狐妖”噗嗤地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真是不好意思，既然看出来了一开始就该说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被【拆穿】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嘛。对我这种年纪不小的女人来说，保持好奇心可是很重要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吴斐盈被心跳的声音干扰，自己不太能听得清自己说的话。她摘下眼镜，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你就姑且叫我‘犬僧’吧。犬儒的犬，僧侣的僧。”
“狐妖”——犬僧说着，仿佛是确认什么似的踏了一下右脚，
“现在只是借居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和爹妈住在一起的一个女子高中生家里的丧家犬而已。”
“……你打算住多久？”吴斐盈压抑着心中涌出的毫无来由的敌意。
“不会有多久，而且我也不会白吃白住的。”犬僧像是看着手表一样看了一眼她左腕上的念珠。
“你能干啥？”吴斐盈问道。
“你很快就要遇上麻烦了。那个时候，如果你想救自己的话，我就把力量借给你。”
犬僧说罢，微微颔首，脖子上的念珠掉进双乳的夹缝中。她用手指挠挠脸颊，用犬牙咬了咬嘴唇，终于说，
“顺便，我想可能之后没有机会说了。”
“啥？”吴斐盈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犬僧深吸了一口气：
“……
……对不起。”
莫名其妙。
吴斐盈挠了挠太阳穴旁的鬓发。
“在那之前，我的意思是，在我遇上你说的‘麻烦’之前。”
吴斐盈用拇指指了指楼上，
“能帮我在下雨的时候收下衣服吗。”
“不要。”
“不然不给你做早饭。”
“好吧我做。”
犬僧把拇指按在额头上，皱着眉头闭着眼摇了摇头，嘀咕着“穿这身做这些事情很麻烦的喂……”但在吴斐盈的“你干还是不干”的视线下，还是乖乖地苦笑着点了头。
随后吴斐盈在沉默中吃完了一碗饭。就这样。
看来她是为了我特地做那么多菜的。
犬僧本想帮忙收拾碗碟，但是吴斐盈的行动里找不到一丝可以插入的时机，宛如机器一般熟练而流畅，无声地诉说着“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某种自洽的逻辑。
自洽而孤独的逻辑。
犬僧看着这样的吴斐盈，嘴角不禁上扬。
看来，这家伙的心灵很有利用价值。
“还有……”
吴斐盈在门口停下，用脚指了指门低。
“记得喂她们。”
“ta们？”犬僧歪歪头。
“我走了。”吴斐盈打开门，关上，脚步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
没过多久，一群脏兮兮的小猫睁着亮晶晶圆滚滚的眼睛凑到门口来。
“什么嘛。”
犬僧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在冰箱里找到小鱼干，放在手心上伸给那团小猫。
“可爱就应该好好展现出来嘛，小姑娘啊小姑娘。”
当然，吴斐盈不可能回教室晚自习。
她用早就拿到的图书馆钥匙打开了门，旁边伫立的教学楼的灯光从窗户里招进来。
天气挺凉的，不用风扇。黑暗中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反射着灯光，仿佛凝固在那里数十年了。
吴斐盈伸手摸到开关，开了灯。
……
“我猜你喜欢甜的。”薛琴一边用从改窄了的袖口里伸出的手指把一包纸袋举得高高的，一边把一颗泡芙丢进嘴里。
吴斐盈揉揉眉间：“……不，你不是猜的。你，是不是有点跟踪狂啊。”
行吧。
我知道麻烦是什么了。
“嘿嘿，那也没关系嘛！”
薛琴笑眯眯地舔着嘴唇，像是看撒娇的小猫一样笑着说，
“从今以后多多指教了哟！吴斐盈同学！”
（犬僧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