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月华如匹练般垂落云雾之上，漫过不规则的雾海表面，笼罩着神秘的山顶祭坛，为这场终将载入史册的对话献上银月的祝福。
「但我很困惑，为什么你如此确信我是你的同类？我自问没有这方面的疏漏才对，与你实质性的对话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赫丝蒂娜虽然直白无比地宣告了立场，但也没有立刻与克洛涅斯达成共识，毕竟双方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信任关系，事实上，在双方都明确表达立场的现如今，这场对话——或者说谈判才算是真正地开始。
「是吗？在我看来，倒是有很多这样的迹象。」
克洛涅斯意味深长地露出微笑，而赫丝蒂娜登时挑起眉梢，道：
「愿闻其详。」
「想要分析和了解一个人，未必需要直接对话，从他的行为方式也可以分析出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诚然，对话是个简单的方式，但也容易被迷惑。比起怎么说的，我更相信一个人是怎么做的，语言可以掩盖真意，行动却会触及根本利益，这更能反映一个人的底层逻辑。」
克洛涅斯宛如机械般编织着理性的话语，而后平静地望着赫丝蒂娜，说道：
「最早让我产生疑问的是，拔出圣剑以后，你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站队——或者说，营造出了站队的假象。正常情况下，一位没落子爵家的千金拔出了圣剑，必然会倾向于回归贵族势力，这是每一个落魄贵族的执念，但你没有。当然，也不排除没落后对贵族势力失望透顶的可能性，但这种情况下也只会退一步选择加入教会势力，毕竟神的存在就是为了抚慰人的失望与绝望，落魄贵族成为虔诚的信徒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可再怎么落魄也不可能选择公会——那对于接受过贵族教育的人而言，堪比是一种过敏源，不管是从安全层面还是从阶级冲突上来说，都是最糟糕的选择。」
「但圣剑本就是归公会管理的，我选择加入公会不是顺其自然吗？」
赫丝蒂娜并未被克洛涅斯的分析所糊弄，给出了一个更直接的理由，而克洛涅斯却是缓缓摇头，说道：
「公会对圣剑的管理权更多的是名义上的，毕竟最初的圣剑使就是一位勇者，这才有公会的管理参与——当然，有关圣剑乱七八糟的舆论也是贵族势力和教会势力不愿意掺和管理的理由。」
要知道，贵族势力建立在王权的正统性上，教会势力建立在神权的正统性上，双方都是在〈界律〉认可的基础上才有权对自己的正统性进行解释，而实力直接对标魔王的圣剑使却完全不依赖于上述两种正统性，因为圣剑使的来源具备高度的不确定性，没人知道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拔出圣剑，万一圣剑使是个反皇派或是无神论者，那么这对于贵族势力和教会势力无疑是充满不利的。
据传早些年间，王室和教会也有暗中策划，试图通过舆论宣传，将圣剑的地位调整到与其他〈圣器〉同等的级别，但架不住民间对圣剑的认可度极高，根本无法颠覆，这才有了非常尴尬的局面，又期待有人拔出圣剑，又最好没人拔出圣剑，非要有人拔出圣剑的话，也务必是个亲近贵族和教会的人。
如此这般，才有了公会管理圣剑的现状——反正说是管理，也就是打点圣剑周围的环境而已，总不可能为圣剑设置防盗措施，能被偷走也不失为一桩美谈，所以赫丝蒂娜拿公会管理权当挡箭牌，在了解背景的克洛涅斯面前根本站不住脚，不过决定性的还不在这里。
「你最大的破绽是决断得太快了。」
克洛涅斯微微眯起眼，平静而认真地说道：
「拔出圣剑之后，你有足够的动机待价而沽——不要说什么自己当时还年轻，就我调查，你当时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商业天赋，老早赚出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这样的人，我不觉得会忽视圣剑使这个身份的特殊价值。」
「会说你就多说点，我这个人非常自卑，被夸也不会上天的。」
「——」
赫丝蒂娜得意洋洋地勾起唇角，而克洛涅斯眼角微微抽搐，继续说道：
「但事实上，在面对三方势力的邀请时，你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公会，不说是早有预谋我是不相信的。」
「先等等，你的话开始自相矛盾了。你一边说我没有给出明确的站队，一边又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公会，如果不是明确站队公会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吗？」
赫丝蒂娜理所当然地指摘出问题，克洛涅斯却没有中招，直接指出关键道：
「选择公会，不等于站队公会，这就是你的狡猾奸诈之处，所以我才说你营造了站队的假象。」
赫丝蒂娜登时眉头一皱，摆了摆拳头说道：
「不会说话你就别说，我这个人心胸狭窄，被人骂就想打人。」
「——」
——这天杀的。
克洛涅斯颇有些无语，但还是继续说道：
「你看似选择了公会，但一没有成为公会的代言人，二没有完全拒绝贵族势力和教会势力，我知道你在王国军和神殿里都留下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只是有的太过离谱，我无法辨别，但可以确定的是，你加入公会以后，依旧和贵族势力与教会势力有着友好的交流，没错吧？」
「这倒是无法反驳，不过和王国军谈不上『友好』交流，常去倒是真的，毕竟很适合练手，比起参加什么舞会茶会可来得痛快多了……教会那边嘛，连禁书库都给我开放过，诚意满满，打好关系总没错。但这有什么问题呢？这不意味着我八面玲珑、心胸开阔吗？」
赫丝蒂娜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却见克洛涅斯平静地摇头说道：
「所以我只把这一点排在了第二，关键在你选了公会，却没有成为公会的代言人——你甚至没有为自己代言。堂堂圣剑使加入公会，总该有点宣言或是号召的，但你都没有，就像一个没有竞选口号的竞选人，你根本没打算当一个意见领袖。」
「我还是没有抓到你的重点，成为意见领袖的意义何在？」
赫丝蒂娜忍不住挑起眉梢，但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克洛涅斯后面的话，果然，克洛涅斯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双眸认真而有力地望着赫丝蒂娜，说道：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你拔出了圣剑，但自己还没有认可自己圣剑使的身份，你知道自己是被选择的一方，而不是作出选择的一方。一个足够坚定的人，是不会在有能力也被需要的情况下，拒绝成为当下的意见领袖的，如果他没有，要么是能力不够，要么是不被需要，再不然就是——」
克洛涅斯的眼神不禁一阵恍惚，仿佛从赫丝蒂娜身上窥见了自己的身影，微微一顿后，他继续说道：
「再不然就是——心有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