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是——过去只存在于民间神话传说中的，冥府公务员：
左边那位穿的是神官长袍，深灰色，类似外国修道院的服饰，袍身下半部分有一缕缕的褶皱纹，下摆极长连它的脚（或者是蹄）都遮掩住。修士服脖子处还是白色的立领，而长在领口上面的，却是颗黝黑的，额，牛头。威严十足，光是远远看过去都能感受到可怕的煞气。牛头的鼻子上更扣有闪着金属光泽的黑铁圆环，除此外最显眼的便是它胳膊腋下夹着的一本厚书，光从简朴的外封上看就历史感十足。
站在右边的则是整套西装，还是小丑那样的紫色，第一眼让人不寒而栗。修长笔直的西裤让它的腿型显得无比完美，此外连皮鞋都有穿，难以想象鞋子里的情形。里边也不是搭配常见的白色衬衣，而是黑色，宛如地狱般的深邃黑暗，多看几眼连意识都会被吸进去，说是黑洞我都信。而脑袋长的那张脸，错不了，货真价实的深棕色马脸，特点是脸型瘦长。不过，它的手中却拿着一把勾魂索，我明白那是克制灵魂的神器，只要被它搭在脖子上，像我这样的鬼魂再无丝毫反抗之力。
牛头！马面！
看来，我是阴德积攒不够注定得下地狱的命了。或者仅仅是我这小鬼道行太浅，当然不排除世间只有地狱……后者纯属自我安慰，可仍然被两位地府官爷无意间击碎。
“关于晚到的事情，实在没有办法。”
马面无奈地耸耸肩，而它旁边的牛头也在配合同僚解释一样，抽出那本外包装十分简朴，历史厚重感迎面而来的古书，翻开某页。
“嗯——”它粗壮的手指从右往左移动，按图索骥终于找到相关记录，“刚才送一个十世修行的善人去天堂轮回，没想到那条路交通堵塞得那么严重。”
我还是张嘴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是没有声音。牛头和马面看到我奇怪的情况，对视后点头，由西装马面抬手打了个响指，险些没把我耳朵炸聋。顿时感到天昏地暗，伴随严重的耳鸣和眩晕，我捂着耳朵痛苦地蹲下去差点没给跪下。
好难受，好恶心，我的头好痛，不知谁往里边灌了水泥，稍微倾斜立马产生无法忍受的刺痛。
“咳，咳咳，咳！”
我尝试咳出胃里并不存在的酸水。
“我、我，我……”
我愣住了，才意识到，我能发出声音重新说话了。不可思议，没有器官也能发出声音，不过没有器官也能看见或听见，还是不要深究真正的原因比较好。而且！我的脚，也不再与地面融为一体了！真是太好了，我阔别许久的脚掌啊，终于出现了。
“那请问，两位，接下来，是带我上，天堂，还是……”
我边挣扎起身边说话，动作和语速都很慢，需要很长时间才组织得出语言，而重新适应脚掌存在的站立也让我很痛苦，我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开口发出声音。没等我说完话，对面的马面已经干脆利落地打断我，那两颗眼睛轻轻盯着我看，可还是让我很害怕，因为从它的眼中我只看见对蝼蚁的怜悯。
“是下地狱。”
马面掂掂手上的勾魂索，不再看我，但我依旧倒吸口凉气，我知道，我它们眼中根本不算东西，这并非牛头和马面目中无人，而是因为我和它们的差距太大，无论是鬼力还是道行方面的等级威严始终存在，即便它们无意针对我，但弱小的灵魂一直在承受它们那远超过我的恐怖力量的压迫感。自打我死后第一次这么渴望拥有力量，被怪物随便看一眼我浮萍般的灵魂都在动摇。
只听马面继续往下说道：“很遗憾，根据《录鬼簿》所记载你的生平，功德明显不足以升天享乐，再加上滞留阳间过长时间，还须加受惩罚。”
听到这个回答使我如坠冰窟，开什么玩笑，做鬼杀人可仅仅停留在想的阶段，我根本没有付诸行动啊，凭什么还要接受额外惩罚！而且，滞留太久压根不是我想要的，未免太欺负我了。从牛头马面的语气听来，本应是它们准时来接我下地狱的，是它们迟到才对，错的是它们！
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它们的力量太可怕了，再加上地府官差的身份，自古以来中国人都知道宁可仇恨富人也不得罪官员。公务员就代表政府权力，国家机器在他们背后撑腰，是寻常老百姓切忌招惹的。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承担莫须有的罪惩，就算是孤魂野鬼，也是有尊严的啊！拼上这条老……鬼命也要同它们理论到底。
心情太过激动导致我简直半吼出声：“这，滞留阳间不是我的过失吧？我也是没有其他鬼——官，官差的指引才留在这里。我又没有死后下地狱的经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况且自始至终都乖乖待在此处没有去害人，怎么也是个好……好鬼吧？！两位大人，不能把过失都推到我头上！”
牛头和马面再度对视，似乎在无言中进行什么交流，最后一致看着我，凝视着我，恐怖的威压几乎把我压趴下，膝盖不由自主开始软起来，可我不甘心，凭什么受害的总是我，在暴力面前屈服，我，我可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啊。
大不了就是魂飞魄散，无法转世而已，反正照它们的说法就算送去轮回，下辈子也转不到什么好去处，不是畜生道就是受苦命，这一世惨淡就算了还去祸害下辈子的我，我他妈可不是什么抖M啊，我认怂装软了十几年，死后怎么也要宁死不屈一回才行，有本事现在就凭借鬼差的权力对我痛下杀手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牛头马面并不像人类的某些公务员那般假公济私毫无职业道德，只听它们异口同声给我回复：
“此事已超出我们的工作范围，属于极端特殊情况，我们无法随便做出判断。我们的任务仅仅是将罪人带至阎罗天子面前向阎罗王禀告你一生所犯下的原罪。待到面见阎罗天子后，那位大人自有判断。现在，你是要服从，还是反对？”
起码争取到上诉的可能，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总比窦娥的处境好得多。不要总去嫉妒比自己好的待遇，要庆幸自己已拥有的机会。只希望传说中的阎罗王能像包拯那样公正廉明而非西游记中那般起软怕恶就好了。我的力量实在太过弱小，又没有什么后台和关系，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牛头转而用那双大而圆的眼珠看我，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此我是摇摇头的。
没有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判决，要以最坏的心理预期去争取最好的结局处置。外表看上去极其野蛮的牛头神官合上那本被它们称为《录鬼簿》的古书，随即对同事点头示意。后者手中之间一直在玩转的勾魂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我的脖子。
“那跟我们走吧。”
失去反抗的力量与勇气，勾魂索离我的脖子不到五公分我已经感受到自己在这件神器面前的卑微渺小，不敢有歹意。就算没有它。以面前两位地府鬼差的实力同样能让我在瞬息间灰飞烟灭，三魂七魄消散于虚空，但它们并没有那样做。反而还挺尊重我的意见，所以，我乖乖跟着它们，前往未知的地狱。
可当那玩意真真正正搭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意识突然跳出关于勾魂索的概念，它是直接反映在我脑海中的，所谓的对鬼宝具勾魂索，能够对灵魂的某些固有性质造成完美克制。可以这样说，一旦它勾住鬼魂灵体的，就代表再无逃跑的可能。不过我本就不打算跑路，就是觉得有点难受，毕竟是魂魄的命中克星钩着脖子要害。
“去地狱的道路畅通许多。”
不清楚是不是在跟我说话，牛头也未曾转过身面向我。
另一侧的马面减轻几分勾索搭在我脖子上的力道：“现在不多这么配合我们的鬼了。”
牛头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眼它共事多年的老朋友，牛嘴嚼动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马面不置可否地轻笑出声。
“行了，我们赶紧走吧，可别让阎罗天子和这个死灵等太久。”
这句话可总算有一锤定音的效果，话音刚落牛头迈出右腿重重踏在我们脚下水泥铺成的天台地板上。“轰”地一声仿佛发生地震，整栋高楼都在颤抖，从它落脚处向四周扩散，地板顷刻间崩塌，在水泥下暴露出现一扇古朴雕花的青铜大门。看上去就非常笨重的门板更是毫无预兆向内里打开。门通往的世界从这边看过去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任何有意义的参照物。而我和牛头马面就站在青铜门正上方，没有多余是时间让我慢慢思考了……
失足，落空，我们同时坠下地狱般的黑暗深渊，我在通过门时勉强看到门框四周亮起诡异的迷离紫光，或暗或亮毫无规律可言。
不过有点我倒是可以确认，牛头的袍下真的是对牛蹄，召唤出青铜门的牛蹄践踏，从传导过来余威就能深切体会它拥有的力量，倘若不是我身后站着马面，像我这般弱小的鬼魂大概都会被吹散。是穿紫色西装的马面在那刻用某种我感应得到却不曾拥有的能量制造防御盾抵消掉践踏形成的冲击波。
那就是，鬼仙之力吗？不同的体系有不同的称呼，西方魔幻世界称之为魔力或巫力，东方玄幻地域则叫法力或鬼仙之力，我猜马面用的便是能量，可惜我在天台漫长等待的时候没有感受到体内有丝毫与之类似的东西，连修炼的机会都没有。
继续坠落，灵体像漂浮在水面的羽毛不停打转，无法阻止这种让我眩晕的糟糕体验，近乎于失控，我也逐渐失去意识……还没到阎罗王面前伏法认罪，我就开始害怕起地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