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着深呼吸，视野逐渐恢复明晰。这或许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稍稍镇定下来后，我轻轻抬起头，看着教室内的情景——
大概是被恐惧支配的地狱吧。学生们的身影在狭小的走道中涌动着。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讲台上发生了什么事，仿佛对他们来说，从这个教室中、从这个恐怖的场景中逃离，才是天地间的一切。
已经不能分辨它们是男是女，是学长还是学妹，它们此刻都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扭曲成黑色的影子，轮廓溶解在明亮的白炽灯之下。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目标只是教室后方的门，如同被捕鱼船打捞上的一网甩着尾巴鱼，在失去赖以生存的水分的甲板上抽搐蠕动，嘴角一张一合……一切都被撕裂在尖叫声、衣物的摩擦声、文具的掉落声中。其他人怎么办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能够挤出去就行，前面发生什么事，管自己什么事呢？如痴如醉地拥挤着、尖叫着、大吼着……
学生们都是这样的啊。糟糕与混乱让一切仿佛溶解在嘈杂之中，只剩下不必要的的狰狞的、可笑的、滑稽的、夸张的动作。
因为惊恐与害怕，还有那颗源自于心底的冷漠与恶意，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但我却并不对此感到厌恶，因为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说，这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如同在观赏优秀音乐剧的群舞一般，这光景无时无刻不刺激着我的双眼，唤起一阵阵犹如回到过去的陶醉感。
“你能够体会吗？当时林茵的感觉？”我以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说。
我到底是在对谁说话呢？
我自己。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仔细聆听这出混乱交响乐的每一处细节。
眯起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位蹲坐在地上的少女。她的白色衣服在黑色的影子中显得格外显眼。她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中，全身瑟瑟发抖，似乎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勇气……她为什么不抬起头来正视这样的场景呢？这样的话她能化身为崇高的天使呢。
大概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女的身影就被淹没在人群中，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然后我再度留意到的，是在人群中的两位考试时坐在一起的，应该是情侣的男女。女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声呼喊着什么，对象就是对着被人群分开的不远处的男方。而男方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空洞的眼神只是永恒地望向出口的方向。女方想要竭尽全力抗拒两人的分离，但无视一切的人群只会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直到再也无法拉住彼此的手。也只有在这种被恶意与谎言充斥的氛围，才会得知爱情、亲情什么的羁绊根本就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想想也真是可笑至极，作为人的我们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战胜这样一个世界呢？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这对男女也融入了人群之中，成为了相互独立、毫无特种的个体。
再者便是一位眼镜滑落在地上的男生，他俯下身拼命地伸出自己纤细的胳膊，寻找的那副早就被踩碎、连镜框也已经扭曲变形的眼镜。在这种危机面前，这幅眼镜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或者说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性，只是潜意识里想要自己模糊的视线得到恢复，所以才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在各式各样的鞋子的践踏下寻找着本我……
大概不久之后这位男生也会因为踩踏事件而死吧。
飞舞的试卷是天空中翱翔的候鸟、散落的文具与地面相撞发出脆响、滑落的水杯宛若倾泻而下的恶魔之血，拥挤的人群嚎叫着，狂舞着……
真的很美。美得难以用语言赞叹如此般的场景。
或许是极度的兴奋正腐蚀着我的意识，或许是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结果我还是不明白，那些在网络上冷嘲热讽的人，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如果自己在场一定会挺身而出，那么也一定不清楚当自己真正遭遇此等事所反应出的可笑举动吧。也是，除了非难他人，甚至指责这是林茵本人的错误、认为在场的人没有错这种事之外，他们也没什么事会做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否定一切，这种人除了这些还会做什么呢？
与其说结果令人感到悲哀，倒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期望。他们此时此刻只是由本能的冷漠基因所驱动的动物，这种蠢货无论遇到多少次这种事情都只会选择逃跑。如果下次的受害者是他们自己话，他们到底会是什么感受呢？明明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明明自己在求救，结果在场的人全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远离自己而去，最后残忍地被杀害——就算是这样，化作养料回归大地，大地也会感到阵阵恶心吧？
什么勇气？什么正义？什么一心向上的情怀与发自内心而生的能量？这些东西能拯救世界，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吧？根本没有什么难的嘛，只是克服心中的恐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做得到吗？做不到吧！？这么简单的事情，没人教的话就不会做吧？在球棒与小刀面前，这些东西根本就只是不堪一击的废物！只是口头上说说谁都能做到啊！一群蠢货！蠢货！！！
我再度看向躺在地上的恶魔。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 看上去就像个蜡人一样。他沉默着，嘴角微微蠕动，流出唾液，眼神空洞地望着教室的天花板。
这家伙也是那群蠢货中的一员，当时就是他要求自己的女友拍摄视频，并提议上传到网络上，引起一片热议……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啊？这样做很有趣吗？为什么你当时不冲上前去啊？有这种闲工夫，看你又长得这么健壮，去打到那个老师有问题吗？啊啊啊啊啊啊，哈哈！算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原谅你了，我选择你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的巧合罢了。但天使是不会原谅你的……！所以我还是要遵从天使的指令，让你为自己的冷漠与付出代价！
啊咧，我是在向谁解释呢？又是我自己吗？真是逊毙了的理由了！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我真的是疯了呢……
算了。
没有什么了。
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场棒球了。
从今往后或许就会过上逃亡的日子吧。
我即将完成我的一切行动，不由得笑出声来。但是睁开眼睛的恶魔却只是用坚毅的神情注视着我。从一开始他大概就没有露出过恐惧的神色。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表情啊？”
我的声音被掩盖在了嘈杂的喧闹声中。
“你有什么资格露出一幅英雄般的表情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很酷吗？你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难过啊，感觉我就是个丑角一样。”我再度拿出小刀，上面倒映出我凌乱的前发中露出的无神双眼，“难道你想否认自己所做过的事吗？”
“诶……”他竟然笑了，我吃了一惊，“你不会懂的……啊哈哈哈。”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的脸凑到我的面前，“这算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你也笑得出来吗？明明你就要死了啊！为什么做出如此残忍、冷漠事情的你也笑得出来啊？”
“大概只是我太笨了吧……这只是个悲剧的起点，你也许不会理解的，就连其他所有人都不会理解的，勇气、英雄这些棘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还想继续絮絮叨叨说点什么，却被我一棒扫在脑袋上，直接昏厥了。
这种嘲讽我的从容真的很让我火大，所以我也很干脆地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
嘴上说着这些帅气的、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是的话，只是想要为自己的行为做点可笑而愚蠢的辩解——就像那些、那群说漂亮话的混蛋一样！
然而，正当我抬起球棒准备全力一击的时候，黑色的混沌中飘入了某样十分显眼的红色丝带——视觉受到刺激的我手部不禁缓缓失力，向着红色光芒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光芒，只是个戴着红色围巾的女生的人影。
可与慌忙窜出的人群不同，她的行进方向可谓是逆流而行，甚至可以说是径直向我走来。在这个被恐惧与狂气支配的教室中，她依旧很冷静、非常冷静，就像是醉酒的酒席上唯一清醒的人类，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脸，但似乎是视觉神经出现故障，眼前的景色近乎扭曲。红色的、白色光芒交相辉映……逆着黑色的人流，慢慢从阶梯教室顶端下的少女，不知为何给我了一种错觉——大概是西方壁画上，天使从天而降的感觉吧。
我从她的身影中看不出一丝慌乱的迹象，她就这么自信满满地向我靠近着，丝毫不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惊异。
被这样的场景感动的我，不经意间已经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想要得到天使的祝福——但在我做出如此虔诚的举动后，她却停驻于某一块阶梯之上。
这样奢侈的体验也不可多得，在冷静下来后我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露出了与现场恐怖气氛格格不入的微笑，轻启朱唇说道：
“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四目相交。她澄澈的双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坚毅光芒。
大概，她是为了救赎我而来的天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