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悠零君的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我还是笑了。
不知怎么的，从他指出我的所作所为开始，我的胸口就仿佛开了一个洞一样轻松，就像把一直背负在身上的重担卸下，失去负重的自己身体显得飘飘然。
我的思绪回到了和理解分别的那天下午——虽然是早已淡忘的真实，可托悠零君的福，我还是回想起来某些细节。
在那块公告版前，理解对我说了温柔而残酷的话语。
那个时候，感情即将从胸口溢出的我，为了掩盖自己的表情而转过头去——没错，我当时并没有哭，我并不是想要藏住自己的眼泪，而是发觉到自己即将控制不住笑出来的事实，而转过头去快步离开。
拼命想要掩盖自己笑容的自己。
我还以为她没有看到的……可能是我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吧。
“理解她……真的没有看错啊。”我嘴角挂着和当时相同的笑容，“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确是笑了，为了不让她看见，才会慌忙逃跑……”
明明是被发现了这种不能说出口的事，我却没有感到慌张或者难堪，内心平静地可怕，甚至还有一丝轻松与欣喜。
这么多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坐在我对面的他知晓后的感觉，竟然是如此微妙。
我的内心可能真的出了点问题。心中的黑暗小角落里，被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碾碎的真实，在悠零君的口中得到再现。
仅有一瞬间，我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所以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我，再度展露出了笑容。
“是吗……？”坐在我对面的悠零听了后，神情变得黯淡，“我该说太好了，还是太糟糕了呢……感到太好了是因为我的猜测可能十分正确，可感到糟糕却是因为——这实在是太残酷了，不是吗？”
“是啊。”明明是我自己相关的事，我却依然显得漠然，就像在评论屏幕上电影无趣情节，自己的灵魂倏然飘逝脱离了身体，“我一直就觉得，我是个相当残忍的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内心很正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悠零君，你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想要与之分享‘真正的自己’的人……我也是头一次想要跟别人说这种话……”
“嗯……”
“我其实很想和悠零君继续维持着之前的关系，和悠零君待在一起也真的挺开心的……可是呢，因为我自己单方面的缘故，我在这不得不面对你的责问……我在想着，如果能一直逃避下去就好了，因为悠零君如果知道真实的我的话一定会讨厌我的，因为我一直在欺骗你，一直在用自己虚假的一面对待你，只是为了能够让你接受那个虚假的我。可我还是抱着这种幻想，那种你知道了真实的我也可以接受我的幻想。如果连说都不能说出口，更何谈相互理解呢？说真的，只是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这样决定的，其他人都不行，就算是理解也不可以……所以悠零君，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大概，可以吧。”他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如果这是真心话的可太好了。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无论你相信与否，全是属于我自己的真实——”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好呢？”
“这个随你喜欢吧。”悠零君轻轻耸耸肩，然后靠在沙发的后背上。
“那么就……关于我接近理解的理由。”我从许多选项中选取了最平庸的一点为我的讲述开了头，这种在他人面前剖析自己的行为不禁然我心跳加快，“或许悠零君你多多少少有猜到吧，我的关系并不如理解单方面所认为的那般友好——因为我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和理解做朋友。”
“自己的利益？”
“是，只是我自己的利益。”我应道，“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为什么要和其他人成为朋友呢？或许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吧，比方说可以一起出去玩、一起有个伴、能够相互帮助或者其他的再简单不过理由……但这些理由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可是，偏偏我不是这样一种人；已经记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交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没错，我在乎的是成为朋友后‘我能够得到什么’，而不是为了‘成为朋友’这种单纯的理由。”
“这样啊……”悠零君就像是在听某个高深的老师在讲台上授课般露出不解的表情，“这样的想法确实有点……但你还是继续吧，我先不评论了。”
“知道为什么我要和理解成为朋友吗？有很多很多理由，可每种理由最终的收益者都是我自己——说白了，就是我想利用理解而已：比方说，理解的学习能力很强，学习成绩真的好，在我们学校都可以说得上是名列前茅……也是啊，毕竟是最后能够考进W大学的人，学习成绩这块怎么可能落下呢？”
“可你自己不也考上了吗？”他开玩笑般说道。
“这都是后话了，等会再说吧……我只能承认和她成为朋友后，在学习方面没少受她的帮助。”
“学习互助小组还行。”
“除了学习这方面之外，和理解成为朋友还能帮助我在班上构建起较高的地位。”这种理由现在说出来我都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但我只能尴尬地对悠零君露出微笑，“理解在一开始甚至都不与班上的其他同学说话，所以我想的话如果和理解交朋友的话，大家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产生我这种人挺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的评价，就能在班上积累一定的人缘和威望，就会比较受欢迎……啊，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想法还蛮真实的，将来进了社会我是不是会混的很好啊？”
为了缓解紧张和尴尬的氛围，我又像之前相处的模式一样开启了玩笑，悠零君也跟着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听了我的玩笑在笑，还是嘲笑着我所诉说的理由。
虽然很害怕，但毕竟已经开口了，就只能硬着头皮一直说下去了。
“还有就是，我觉得和理解成为朋友是一件很……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应该说是‘酷’、或者‘有趣’这种感觉才对，但我找不到什么很好的形容词。你也知道，理解在我们高中是很特别的存在，而我待在她的身边，自己也将成为特别的人，因此就挺容易自我满足的，内心底有‘看啊我和她成为了朋友，这是多么厉害的事啊’这种奇怪高傲想法……啊总之当时我的内心肯定是很复杂的，我到现在也只能用如此这般零碎语言为悠零君你描述，不知道你是否能听懂呢——总而言之、归根结底，我其实只是想利用理解所以才和她做朋友的。”
我以此作为暂时的总结，接着窥探他的样子。
我不觉得我在说着很正常的事，可他似乎也并没有太过于吃惊的样子，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深深地点了个头后，看向了我。
“我说点我的看法好吗？”
“请。”
“周雨晴你刚刚所说的不正常的想法，在我看来其实还是可以接受范围内的。”
“啊……？”
“听了你所说的之后，我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交友观。其实总结起来无非也是想要利用他人服务自己罢了……就好比现在的大学生想要找个人谈恋爱，很大程度上的原因致使因为其他许多人在这样做，自己也必须这样做才能在他人面前留得住面子……呃，我可没有在暗示我们认识的人，只不过这种现象确实是存在的。”老套的说辞后，他手托着下巴接着说道，“其实我就是想说，除了那些单纯至极的人外，正常人谁交朋友不是这样的呢？利己主义是天经地义的价值观，凡事为自己考虑又有什么好多加指责的嘛……”
“或许吧。”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与他争论太多，“可是，接下来我还做了更加过分的事，只是为了利用理解而已……在这点上我绝对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糟糕的人，一个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轻而易举地背叛所谓‘朋友’的家伙。”
“……”
“我这么说你究竟是否会相信呢？其他人会觉得我接近理解是英雄般的行为，在他人看来拯救弱者意味着热心、意味着善良，可我也不觉得自己是英雄。我做了什么吗？将理解从可有可无的欺凌中拯救？或者与她成为真正的坦率的朋友，为她的高中生活增添了斑斓的色彩？不，没有，这些我都没有做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我甚至是站在欺凌者的角度继续加害理解。或许是因为我，我的朋友们对理解的欺凌才开始认真起来了吧？都是因为我的存在，所以她们才会相互成为敌人。我一方面只是想继续和理解待在一起，因为我还可以从许多方面继续利用她；而另一方面，我必须妥善维系自己和原来小圈子里朋友的关系，确保我在班上的地位——没错，我的信条就是：朋友＝随时随地能够被我利用的家伙——能有这样的人生信条，可见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并且无药可救的家伙啊……”
在天主教中，有一种用来做告解仪式的小房间，被称作告解室。
我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告解室这种东西会存在。
现在的我，就仿佛孤独无依地坐在漆黑的小房间中央，虔诚地诉说着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企图得到天主的原谅。人是一种需要原谅的生物，就连我也不意外。
“可是周雨晴啊……”他轻轻叹了口气，以诚挚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理解跟我讲关于你的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提你自己描述的这种人呢……”
“是吗……”我苦笑，“只能说我演的真好，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看，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当的还是很成功的。”他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可我无法从表情中看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是很成功……但我也很累啊，这样做我可是真的很累的说。我必须至始至终在理解面前扮演着朋友这一角色。”
“那么，你认为你和理解是朋友吗？”
他带着复杂的表情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当然是啊。”我也没有犹豫便回应，“因为我之前也说过了，朋友对于我来说就是随时可以利用的人，随时可以背叛和舍弃的人……这样的话，理解当然是我的朋友啦。”
“真是可怕。”他咬紧牙关感慨道，右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撂在桌上，而后抬头盯着我的眼睛，“我说……你对理解她啊，哪怕只是一点点、就没有任何正常的朋友间的感情吗？”
“该怎么说才好呢……想要利用理解的心情是真的，可我对理解的感情也是真挚的。这么说吧，和她在一起成为朋友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为我无聊的高中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可这对我来说只能算作可以抛弃的、毫无意义的回忆，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话，我可以随时舍弃掉……说白了就是，我后来开始讨厌她了。”
“……”
“社交可能就是这样一种过程吧，一开始只能看到对方的闪光点；等真正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发现彼此的缺点，就会产生摩擦，对彼此有着不满……对于我们来说也同样是这样，可是按照你的话来说，理解应该没有对你说这之类的事吧？”
“嗯……”
“难怪了，这家伙只说我关于我好的一面吗？”我呵呵笑道，“她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你讨厌理解哪一点呢？”
“每一点。”
“……”
“原来我喜欢她的部分，现在变成了自己厌恶的部分。比方说原来我羡慕她学习成绩很好，可到后来我讨厌跟不上她的自己；原来喜欢她能够孜然一身不顾周遭言论的豁然，可之后只觉得这是任性罢了；诸如此类还有许多，到最后就算是看到她的背影都会没理由地令人厌恶……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所谓喜欢或讨厌已经由主观决定好了，剩下的只不过是无聊的附加理由，我竟然在高中就能发现这么重要的人生经验，我可真是厉害啊。”
“关于交友后发现对方的缺点然后产生厌恶这点，我还是稍微能有所共鸣的。比方说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原本以为他很努力认真，可事实上背地里每天出去上网什么的……可即使有这种缺点，也不至于会产生如此厌恶的情绪吧？”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是啊美羽，我就是不懂……”
烂俗的梗。
不过他竟然能立刻接上来这个梗，果然不简单呢。
稍微开心了一点。
“一开始理解对于我来说，是‘偶像’，是我所憧憬的对象，所以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认可；可在之后我们的关系对等后，我发现我在很多方面追不上她，而她也丝毫没有给我追上的机会，她总是比我学习更好、懂的更多、也开始渐渐被其他人接受……这让我稍微有些，羡慕……而后这种长久的羡慕与憧憬就逐渐演化为了的‘嫉妒’，负面感情再经过内心的沉淀，上浮为深深的厌恶……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就是这层原因。我会因为一些细微的原因讨厌他人，只要是看着他们的幸福都会让我十分不爽。这种感情越积越深，我对理解的厌恶感也愈发加深，可是她却天真到完全没有察觉到呢……明明只是在对她微笑，内心底却有千万种复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又痛苦、又无奈……只能继续下去，因为如果由我主动撕破这层纸的话，大家一定会把错误归结于我……哈哈，即便是这种时候，我还在考虑大家的看法，真是、真是完全没救了……”
说完了这一大段话，我再度吐了口气，平息自己内心的悸动。
“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悠零君欲言又止，“还是不明白，之前你嘴中一直说着‘利用’、‘过分的事’。可到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理解真的一句都没有提吗？”
“是。”
“……”
名为“是”的否定。
双手无力地垂下。
感觉，非常地疲倦。
我明明在说着真实的的自己，可悠零君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该怎么让他相信呢？
我明明是在暴露这样丑陋的自己……
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呐？
不上不下，自己对自己傻眼。
而后我脑海里浮现起高中时候的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