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殿下请看。”
岩田左门卫脖子上围着用麻布缝制的长巾，一边朝坐在矮桌另侧的雪子行礼，一边把身旁木匣子里的东西一屉一屉地码齐在桌上，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令人心疼。
坐在正座上的雪子今天穿着外出用的短袖和服，深黑色的底衬上镌绣着金色的卷云纹，要比平时在城内穿的要更加贴身一些，活动起来也更加方便。
今天是鱼屋重建完开业的第一天，耗时近半年的修葺让原本只算是典雅的小食堂变得无比精致。雪子出资并购了鱼屋周围同样受到不同程度毁坏的房屋，经过周密的道路规划，已经让这里变成了今桥城经济的正中心。不仅如此，在雪子大胆的建议下，鱼屋被改造成全今桥城唯一的两层民用建筑，屋顶也不像普通的日式民宅那样使用船顶，而是更接近于中国古代客栈的方阁顶。
自从岩田左门卫负伤康复后，经过雪子的首肯，已经不用再出海追赶黑潮。雪子知道渔业其实是风险相当大的行业，它的死亡率甚至要高于战争。尤其是在使用小型木船的日本古代，在面对无情的大自然时，人类显得更加的脆弱和渺小。于是得到空闲的左门卫便把常年悬挂在自己船尾的灯笼取下，吊在了鱼屋的门外，表明自己经营这家店的决心。
在最初重新设计鱼屋布局之前，雪子有想过要把她完全改造成古代中国的客栈，但出于各种各样的顾虑，她还是放弃了使用椅子和高桌的想法。最后就导致了现在鱼屋室内的各种不协调，不光是一楼铺上打过蜡的木地板，宽阔的二楼雅间内还摆放着和室的家具和精细干燥的榻榻米，这么说来到是有种现代日本料理餐馆的感觉。
“殿下，这是南蛮船这个月刚带来的货物，据他们说是几种不同的调味料，名为【培庞】，是他们从明朝入手的。”
岩田左门卫指着桌上的木屉解释道，看雪子没有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但他马上又推出另外几个木屉。
“这些都是明朝才有的种子，这个是……”
“【培庞】？”
雪子突然打断左门卫的介绍，伸手抓起一小把盛在木屉里的颗粒状植物，凑到鼻子边闻了闻，一股微微刺鼻的甘苦气息扑鼻而来。
“pepper，啊……是胡椒啊。”
“胡……?”
培庞这个名字，看来是左门卫自己想的了，雪子娇脆脆地笑道：“【培庞】是路易斯神父告诉你的吗？”
岩田左门卫扯住脖子上的围巾满脸恐慌地趴在地上。
“是在下的能力不足，还请您原谅。”
“不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哈哈哈哈，不过亏他们能把这东西带过来呢，为什么不运回南蛮去卖呢？”
看雪子笑着朝他招手，左门卫的心立刻安稳不少。
“这，听说是南蛮人之间也有火并的情况出现，所以他们回去的道路现在也是凶险万分。现在不光是他们，就连原本只在九州活动的红毛人都不得不把货船开到堺去。”
“啊…是吗？对了，把围巾摘下来。”
“这！这万万不可，不能让在下的拙伤让大人您产生不适，马上就要用膳了，还是等…”
岩田左门卫受宠若惊地捂住围巾，身子也向后退去，连忙推辞。雪子见状静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朝左门卫走去。
“哪里的话，再怎么样也是我亲自为你动的手术，我自己的病人我还是有责任要照看的。”
雪子跪坐在左门卫身前，亲自为他把围巾取下，一节拇指大小的黑洞黯然出现。第一次有意识地里雪子那么近，这让左门卫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大脑竟然停止思考，让身体像雕塑一样僵住了。
“殿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岩田氏一定会为您肝脑涂地。”
岩田左门卫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呼出的气让雪子闻到，生怕有哪里出现哪怕是一点点的失敬。
“不对，并不是我救了你。若是换做常人，在那种那环境下往脖子上动刀子，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活不下来。是你自己拯救了你自己，左门卫。”
雪子没有说谎，像这样的内科手术，就算手术百分百完美，绝大多数患者也会因为伤口感染或者其他的并发症而丧命，说到底，雪子只是用尽自己的一切所学来和命运赌博罢了。
门外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楼下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响，鱼屋也终于开始有了原来的样子。才刚到晌午，楼下的大堂就已经几近爆满，新雇的年轻人们在后厨的院子里和大堂内的榻榻米上端着串好的鱼干跑来跑去但是尽然有序毫无差错。
“雪子殿下？”
走廊外传来左门卫夫人的声音，应该是在询问自己能不能进来。看到左门卫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不会再有感染的风险，雪子也就放心地为他把围巾重新戴上。
“进来吧。”
听到雪子的声音，门外的左门卫夫人倒还好，可是跟在她身后的年轻人们却都像是兴奋起来。移门被慢慢拉开，跪在地上的左门卫夫人端起漆盘慢慢地把身子挪进屋子，身后的三个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地朝屋内投来好奇的目光。两名少女和一名少年在看到雪子的时候，眼睛里闪烁起惊喜的光。
“嗯？”
雪子也朝他们看去，少年少女们却立刻紧张地低下头去，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默默地将身边的漆盘递给左门卫夫人。
“你们三个都快下去吧，楼下就要忙不过来了。”
“是。”
三人连忙答应，依依不舍地拿起空匣子转身离去。左门卫夫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捂嘴嗔笑道：“还请殿下不要在意。”
“很热闹啊，看来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雪子抿了一口桌上的热茶，微微的苦味之后是麦糠特有的香气，这绝对是新收的麦壳，否则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纯净的甜味。
“那还是托您的福了，楼下的那帮家伙，其实都是为了能见上您一面才过来的，一会还请您不要介意从后门离开吧。”
“哈哈哈，好，恐怕那三个年轻人会把我在这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吧？”
“是，他们三个都是尾张流民的孩子，其中两个女孩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我看他们可怜，就……”
“你做的很好。”
雪子平静的夸奖让左门卫夫人的眼圈一红，但脸上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欣慰，露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不过，从尾张来的难民是不是越来越多了？我听上泉志忠说，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近百人。”
雪子的脑海中浮现出织田信长坏笑的脸，那个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她都快要怀疑这个织田信长和自己所熟知的那个贤明之主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左门卫夫妇对视一眼，轻声叹气。
“听那些逃难过来的人说，尾张现在已经化作人间地狱，每个织田家的宗亲氏族都占据各自的山头，正在到处拉壮丁准备战争。”
“织田家的当主难道什么都没做吗？我记得他可不是那种任由威胁肆意扩大的家伙。”
她当然知道织田信长继任家督后会面临什么问题，也知道他的弟弟织田信行会两度造反，最后不惜身负弑亲禽兽之名将其手刃。但是这一系列的历史最后留给她的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世子之争，而那些真正经历苦难的百姓们的遭遇，只有那些亲历者才会知道。
“自从上任家督死后，从很久以前就对那位少主行为不满的织田家重臣，就打算废掉放浪不羁的织田信长而改立以聪明著称的信长亲弟弟织田信行为织田家主君。”
“一拳难敌四手吗？”
“是，毕竟织田家的重臣和家老们都一边倒地倾向了织田信行，尤其是尾张南部的织田宗亲们，更是直接挑起了谋反的旗帜，在下看来日后尾张只会越来越乱。”
“那美浓呢？那个蝮蛇也什么都没做吗？他的女儿不是许配给那个织田信长了吗？既然是亲家的话，总会帮帮忙的吧？”
说起来，自从莫名其妙的认识了织田信长后，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麻雀，不受任何制度和规矩约束，但是按照历史，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和浓姬成亲了，但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事情？
“殿下在说什么呢？美浓并没有和织田家联姻啊。之前那个家督还在的时候，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少主却始终不愿意，就连他的老师用尸谏相逼都无动于衷呢。说不定，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左门卫夫人捂起嘴讪笑道。
“你说什么？没有联姻？！”
雪子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段历史她是绝对不可能记错的。
“是，殿下，确实是没有联姻。”
左门卫也证实道。
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派到尾张的忍者们也从来都没有汇报过这件事情，可是织田信长已经去过正德寺了！难道不是像历史书里说的那样，去会见他的岳父的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说明她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段历史，早就开始了她根本不知道的蝴蝶效应，织田信长并没有和浓姬成亲，很有可能就是蝴蝶扇动的第一次翅膀。
这样的话，历史很可能就会朝着她完全不知道的方向，像一驾失控的马车朝着一片深渊飞驰而去！雪子的神色难看起来，虽然她早已经做好为自己稍稍改动历史而带来的后果所承担的准备，但真当后果降临时，又着实给了她狠狠的一击。
“松平家不收留难民吗？”
“别说是松平家，就连三河的国人众也没有人会愿意在秋收的时候收留难民的。更何况……”
左门卫清了清嗓子，尽可能的把声音压低，听起来没有那么沙哑。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做了流民的都还是好的，有许多年轻力壮的人都逃到山上做了野武士，那些人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幸好的是他们都忌惮殿下您的威名，不敢跑到今桥城来。”
“松平家的家臣对此很棘手吗？”
“目前看来的话，是这样。”
雪子把手放到嘴上，静静地思考着。眼下这个时候今桥城的主力全在应付和北条的战局，自己也不可能冒着今桥城被今川威胁的风险亲自率剩下的军队去剿匪。
突然，她想起来有个家伙已经不吭不响吃了快一年的白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