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秋日的岛上湿气极重，层层浪花不停地将水汽翻滚到岛中的一草一木上，常年被海水浸润的植物在夏末就早早地黄成深秋。海上的秋天将会短得像四季间的逗号，大部分的村民还从来没有在小岛上度过冬天，再加上他们当中唯一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死去，只要初雪一落各种各样的生存问题都将接踵而至。
“啊——！疼疼疼！！”
“请您忍耐一下，京极先生。”
少年的思绪被眼前的矮小男子打断，出逃未遂的他被追上的山贼乱揍一通，若不是现在正为他敷药的阿泠和他及时出现，今夜海上的大鱼小鱼们就有口福了。
“真是蠢啊……这已经是第六次打算逃跑了吧。每月逃一次，每次都被抓到毒打，下个月伤好了继续跑，你当我这几百口人都在和你玩游戏吗？”
“呵…呵…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你应该知道周围都是海吧。”
男人青肿的脸笑到发紫，啐出一口血溅在地上。
“我堂堂所司之后，就算游也要游出去，就算要死也不能干坐着死在你这匪盗之徒手上！”
“好好，我现在就把你腿打断。”
少年从木墩上一跃而起，一边把手掌按在刀柄上一边朝男子走去。阿泠见势迅速地站起身挡在两人中间，眼中的愠色让少年哭笑不得。
“头领。”
“怎么，我卸他一条腿也省的你每次都这么麻烦不是。”
“如果您真的这么做，我就发誓再也不为岛上的大家治病了。”
阿泠清澈的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碧波浩渺，直沁他的心梢，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是用刀子在胸口挠痒。
真是不错的威胁。
少年笑着拍拍手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顺手把身旁的油灯挑了一挑，屋内瞬间明亮许多。看他收手阿泠才放心地回到京极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岛上的草药不多了，能麻烦你下次出去的时候买一些回来吗？具体的内容我写好后会让人转交给你。”
“不行。”
“哈？”
“我来给你算一笔账，阿泠大医生。首先我们是山贼，山贼的纳金之道就是打家劫舍抢劫绑架，可自从我们安置在这就抓到你们两条大鱼，剩下都是挤不出几粒米的小虾小蟹。”
“可是岛上还有那么多病患需要这些草药来撑过冬天，如果不趁着天气暖和去采购，等到冬天草药的价格会越来越高的。”
“你是不是在城堡里住习惯了，寻常百姓人家哪有人买得起你用的草药。你不如劝劝你面前这个家伙，让他收了逃跑的心思，为你省省草药。”
“头领！不光是他，还有其他人。力也先生的孩子刚刚出生，也需要草药来调理。”
躺在草席上的京极咳嗽两声，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你笑什么？”
“笑你居然还让刚出生的婴儿替你陪葬。”
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缩，一道青筋在他额头慢慢浮起。
“我可是看过了，这岛上的树都是质地又软又疏的水材，就连砍去当柴烧都会因为产生浓烟而有暴露的危险。呵呵，但是这里又是什么呢？”
京极惨笑着用头使劲地撞着枕在脑后的木柱，他满意地看着被说到痛处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少年。
“这松木可是上好的木材，就连京都的知恩院想要修葺佛堂的大柱都要通过朝廷将皇庭中的松木请入寺庙，没想到你们却把这种宝贝糟蹋成了棚屋的顶梁柱，哈哈哈哈哈。”
“很好笑吗，当我们这种下民在看你们这么干的时候也同样觉得好笑。有没有想过你们这帮家伙躲在高高的城堡里吃着大块大块的肉，想着下一次出征要去杀什么人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少年推开阿泠冲到京极面前，一把死死地薅住他的发髻，腰间的砍刀也稳稳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京极脖颈间的血管若隐若现，两侧大动脉像被抓上岸的鱼一扇一合的鳃。
“头领，快住手！”
“嗯？你想知道吗，我们自打进入寺庙的第一秒起，就在祈祷你们这些家伙能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去十八层地狱里体会一下我们的生活！”
“你们都活不过冬天的。等到岛上的树全部叶落，冒起一丝青烟就会有人发现你们，届时迎接你们的将是这些木材主人的怒火。”
“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公方大人！”
少年手上的劲一松，京极就像漏了气的皮球瘫倒在草席上虚弱地喘气。他一把拉开木门，冰冷的海风立刻冲淡了屋内的药草味。
“把他看好，如果还想逃跑的话就杀了他。”
“是，头领。”
“头领！”
阿泠起身大步追了上去，两边棚屋的居民听见屋外的响声，窗内的烛光人影窜动。街上巡逻的山贼看到是阿泠和少年，也都心领神会地绕路离开。少年的衣襟被海风吹拂，他侧首的眼神要比月光更加凌冽。
“草药的事我会想办法，但那家伙要是再跑的话我必须杀了他，如果你因此不再为他们行医，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要杀了我吗？”
“把你卖到京都或者是伊势的大山里，会医术的女人能值很多钱，买主通常都是像躺在里面那位一样的公方。”
“他说的没错。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你们偷伐领主木材林的事，殿下也已经发现了盗市茶屋的存在，你们在这里的事是瞒不过整个冬天的。”
“谁说我们要留在岛上过冬了？”
“什么？”
“哇——！”
突如其来的婴儿哭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一位妇人从屋内抱着啼哭的婴儿走出，正是力也的妻子阿筱。看到少年和阿泠的阿筱愣了愣，疲倦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头领，阿泠大夫，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是阿筱啊，力也这家伙跑到哪里偷懒去了，居然让你一个人出来哄孩子。快把他叫出来，我要罚他站一夜的岗。”
少年径直朝阿筱和孩子走去，看来他再次忽视了阿泠的疑问。原本还哭闹不停的女婴在看到穿着打扮奇怪的少年走来，渐渐停止了啼哭，转而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奇怪的人，她的眉眼和母亲阿筱很像，有着一双无比温柔的眼睛。
“呵呵，头领你就别难为他了，他在屋里睡觉呢，孩子给他不放心的还是我，再说哪里有男人帮女人看孩子的。”
“这是谁说的！我就是我家老爷子带大的，要是我将来有了孩子，肯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混世魔王。”
“那可就头疼了。”
“哈哈！这就是力也的孩子吗，不错，不错啊阿筱！”
“头领，要不要抱抱她？”
“啊？我吗？”
“是！抱抱她吧。”
少年趾高气扬的态度瞬间化作虚影，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阿筱手中的孩子，生怕孩子会大哭大闹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所幸的是孩子不但没有怕生，反而还好奇地把粉嫩的小手放到了他左耳的耳环上，随后嘿嘿的笑了起来，脸颊上两团粉嘟嘟的肉快要涨出水来。孩子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让原本慌张的少年变得无比平静。
“这是我的父亲给我的东西噢。”
“啊，哦，哈哈。”
孩子像是听懂了似的摸着耳环手舞足蹈起来，少年脸上先前的凌冽也完全不见踪迹 。阿泠看着抱着孩子的少年看出了神，她记起雪子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压根没有什么黑白分明，哪怕是最穷凶恶极之人也会有真情流露的一面，那时不懂的她此刻完完全全见到了活生生的例子。自己被抓到这个岛上的几个月，所见更多的是普通百姓迫于生存的无奈而跟命运力理据争。但此刻的雪子是断然不会明白的，自己熟悉雪子，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当做山贼全部斩除。每当她这么想内心深处就越是恐惧，越恐惧就越是有种精神背叛雪子的愧疚。
“很帅吧，阿泠大夫？”
“啊？什么？”
回过神来的阿泠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头领看的时间太久了。
“男人们啊，明明抱着孩子的时候要比拿着武士刀的时候帅多了，为什么整天还要想着打打杀杀的呢，对吧？”
“啊，是啊。”
不远处看孩子没有讨厌自己的头领开始放肆起来，他抱着怀里的婴儿跳来跳去，露出两条小腿一会蹲下一会跃起，孩子也跟着放声大笑，两人滑稽的样子逗笑了阿筱和阿泠。
“阿泠大夫也去试试吧？”
“我…我就不用了……”
“喂！说什么呢，你可是救了这家伙的母亲。来，接着！”
“你慢点！”
少年大大咧咧的抱起婴儿的腋下，阿泠害怕弄疼了她，只能急忙接过。孩子只觉得有趣，仍旧笑嘻嘻地盯着阿泠，在快要进入阿泠的怀抱时，像是故意耍坏地用脚勾住了头领敞开的衣襟，两人顿时慌乱一团。
“好像哪里勾住了？”
“诶，啊，是我这，喂，快松脚！”
“你怎么可以凶孩子。”
“啊不是，我是怕…喂，快！”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孩子的脚从少年的衣服里挣了出来，他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不过，刚才只顾着在一旁看戏的阿筱却笑出了声。
“哎呀，好像小两口呀。”
简单的一句调侃让两人的脸唰得通红，少年更是憋住内心的窃喜看向了别的地方。躺进阿泠怀抱的婴儿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很快睡去，甚至传出轻轻的鼾声。
“哎呀，估计是刚才玩累了吧，再加上阿泠大夫身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所以才会睡得那么香吧。”
“噫，这可真不像样！”
“你才没有资格说她，明明自己的呼噜声大的像寺庙里的铜钟一样，每次巡逻的人可都担心你的呼噜声会把对岸的人招过来。”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是事实，好好反省一下吧。”
两人不知不觉又拌起嘴来，再次迎来阿筱得意的坏笑。
“啊…对了，你们给她起名字了吗？”
“是，她叫阿萤，毕竟是在夏天出生的。”
“噢！阿萤吗，不错的名字！”
“谢谢您的夸奖，那既然孩子睡了，我就先带她回去了。两位也早点休息。”
“你也多注意身体，阿筱。”
“是，告辞。”
阿筱抱过孩子，轻轻点了点头，识趣地走进屋去，直到把门关上的最后一刻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孩子的离开让阿泠和少年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带着凉意的海风吹过他俩之间都会变得滚烫。
“我一定会保护他们的。”
少年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投降吧，让我去和那位殿下谈，一定能……!”
“一定能饶我们一条生路？”
“是！殿下一定会听取你们的难处的。”
阿泠急的眼眶发红，少年回头看着他，喉结有规律地上下一动，坚定的眼神似乎开始有些动摇。
“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意思。”
“我遇到的那个人，纯粹是披着稚女皮囊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根本没法想象能让那样的家伙有慈悲心。”
“不是的，那位大人只是对作恶多端的山贼们疾恶如仇，但是对自己的子民都是如同骨肉！”
“那我们现在是作恶多端击败她军队还掳走她侍女的山贼呢，还是她淳朴善良的子民呢？”
“只要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你们的难处，让我去说，我说的话她能听得进去。我保证一定能让你们都安全的离开这里，甚至还能让大家都住到今桥城去，在那里他们再也不用挨饿，不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战事，孩子们也都能进如寺子屋会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教授他们本领，这一切现在都来得及！”
少年的眼神再次闪烁不定，看来这些话真的触动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阿泠刚才所说的这些，可都是他做梦都梦不见的场景。
但，他内心的理性告诉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泠一个人身上，凡事都会有万一，对于这件事只要出现万一就是成百的老弱妇孺死于非命。
“人质就做好人质的本分，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头领！”
“比起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的实力。”
少年说完头也不回的朝岛上的树林深处走去，阿泠心知今夜肯定无法再说动他，只好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瘦弱的人影消失在月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