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兴国寺城内清水家的足轻们检查着自己的军粮和武具，再过一天等港口涨潮，港湾上坚硬的海冰彻底化去，他们就将踏上伊豆的土地与老对手北条作战。率先受到攻击的将会是雪子曾奇袭斩杀过北条青备大将富永直胜的下田城，在那之后清水军的主力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急转之上夺取韭山城。北条军自然不会站在原地挨打，收到下田城沦陷消息的第一时间必然会对清水军的城池发动总攻，为此作为东部要塞深泽城代理、岩田部军师的武岛一诚已经回到城内随时应对敌情。
“雪子大人来了哦！”
门口有人大声朝院子里喊道，足轻们先是一愣，随即都兴奋地站起身。狭小的院子里被一群接着一群的足轻们团团簇拥，在正中央是由军师明智光秀和城主岩田仁治左右伴护的黑甲少女。
“雪子大人！”
“短发也很好看哦——！”
“没错没错！”
雪子微笑着跃上走廊，两座用支架撑起的火盆在她的身后熊熊燃烧。轻便的发型让她心情大好，从前穿着武具就需要盘成发髻的长发现如今只需要扎个清爽的马尾。这放到现代完全OK的长度，在这个时代却象征着女性的不入世俗，如果可以雪子希望能一直维持现在的发型。
“大家，都收到家里的来信了吧？”
“哦——！”
足轻们伸出拳头奋力叫喊，脸上挂满了自豪。
“等战事彻底停止，从今桥城出发的官道将会连通东海道每一座城市，届时你们和家人寄信收信的速度还会更快些。”
“雪子大人，快点去把他们都打倒吧，大伙都等不及了！”
“哼，是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
少女双手叉腰，注视着身前神采奕奕的属下们。天色渐渐暗下来，有人多点燃了几个火盆，空气中柴火的气味和冷风交杂在一起，不停地勾起着将士们的乡愁。
“我们的盟友松平家已经击败叛军，正在重整主力发动全境的夺回战。我已经给竹千代大人写信，希望他在本领安堵后能对今川发起进攻，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只要我们顺利击破北条，这就是诸位的最后一战。”
“真的吗？！”
“不用再去和武田作战了吗？”
有人问能出这样的问题让雪子感到些许惊讶，但很快她发现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疑问。她沉默着低头抽出腰间的泥棒切高举过头顶，望着将士们的眼神坚定且温柔。
“我以清水之名向你们起誓，用这场战斗作为东海道百年之乱的收尾！所以……所以都不许随便死掉！”
“.……”
“哦——！既然雪子大人这么说的话！”
“是啊是啊！雪子大人是从来不会食言的。”
少女展露出温柔的令人难以揣测的微笑，足轻和武士们再次安静，院子里只能听到凌风从头顶吹拂而过，这是直吹向伊豆半岛的大顺风，宛若天神也遵循了雪子的命令。
“诸君！今年夏天就是我们回到今桥城的日子！祝你们所有人武运昌隆！”
“噢——！！”
望着精神饱满的将士们，雪子心情愉悦地转身向屋内走去。跟在她身后的明智光秀和岩田仁治对视一眼，后者刻意走快两步紧跟在雪子耳边。
“殿下，关于武岛大人的谋略……”
“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呢？”
明智光秀接过他的话柄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
“仁太郎。”
“属下在。”
“武岛一诚是我派给你的军师，他的计划不需要我的同意。”
“可是殿下，如此大胆的……”
“由你来决定。”
岩田仁治为难地沉下脸，他想从雪子的眉宇间窥探这位主公真正的想法，哪怕只要察觉到她的一丝不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份几乎可以说是天马行空的计策。
“呵，怎么？如果计划失败，北条军就会冲进骏河断绝我军的后路，到那时候就算你还好好地活着我也不可能来责罚你了。”
“啊？属下断没有这种想法，这就给武岛大人回绝！”
仁治吓得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额头前传来令人胆裂的热量，他悄悄抬起眼睑，发现雪子已经蹲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为表示礼仪，他逃命似地向后挪动全身。
“仁太郎，你觉得为什么我命你为城主而武岛一诚虽驻守深泽城却只是你的军师？”
“武岛大人的计策，在下会回去再仔细研究！还请……还请您放心！”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仁治抬起头，闻见从雪子铠甲下飘出的紫罗兰香，内心的恐惧也被这可比拟温柔乡的醉人味道彻底减缓。少女曾在火光下威严的炎眸在此刻也呈淡淡地紫色，明智光秀和其余跟随进来的家臣也都跪倒在地上。
“武岛一诚的大才大智我们都看到了，但他的桀骜不驯与骄傲狂纵也是完全无法让人忽视的程度。你有着丝毫不输于他的睿智，所以才有资格成为他的主公。”
“是，武岛大人虽然骄纵一些，但他对清水家和对您的忠诚绝对是毋庸置疑的。这次的计划，虽然有攀比争宠之嫌，但如果真的可行……”
“唉……够了。”
雪子叹口气从原地起身，仁治心惊胆战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啊，对了。”
少女停下步伐，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着。很快她取出一包巴掌大小油纸包，用类似中药的绳结方式牢牢系好。
“仁太郎，接着。”
“啊，是！”
油纸包在空中旋转落入还在地上跪着的仁治手中，几名知道那是什么的家臣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其中不乏光秀与龙照。
“是砂糖，作为先前奈穗子请我们做客的谢礼吧。”
“这…可这也太贵重了。”
“啊——累了累了，准备准备明天出发吧。”
“殿下——！这……”
雪子没有理会仁治惊愕的喊声，伸着懒腰慢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仁治捧着那袋足有半斤重的砂糖发呆时，肩膀被人从身后轻轻捏住。回过头去，是光秀宽慰的表情与大关龙照望着砂糖贪婪的眼神。
“这么一大包能值多少钱啊？！啊，真叫人羡慕！！”
“真是太好了啊，岩田大人。”
“是吗？可是我觉得殿下她好像在生我的气。”
“喂喂，军师大人，你知道那值多少钱吗？”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殿下有生气的样子呢。”
“您有什么头绪吗，关于殿下那份计划的态度。”
“你想听吗？”
“喂！你们两个不要无视我啊！到底能值多少钱啊？”
龙照在岩田仁治和明智光秀的身后充当着吵闹的背景板，此刻他的眼里只有仁治手上的那包砂糖。
“殿下不想让你过于纠结这份计策本身，正如同那位大人从来不会纠结是该听我的还是听武岛大人的一样，那天的军议你表现的不就很好嘛。很喜欢吃甜的吧，仁治大人？”
“是，那天的年糕还真是抱歉了。”
“哈哈哈，不用在意。不过我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应该是让您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能控制武岛大人，就竭尽全力地使用他。如果对身为主君没有自信，殿下也同样赋予了您杀死他的权力。”
听到他这么说的仁治倒吸口凉气，但仔细一想光秀的话完全没有漏洞。看到他比刚才还要惊愕的表情，光秀笑着站起身不再多言。一刻也没闲着的大关龙照也猛地起身，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告诉我嘛，军师大人！”
“啊，你说那包砂糖啊？”
“是是，到底能值多少钱啊！”
光秀歪起头像是逗小孩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装作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就连眼睛也完美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
“嗯，大概和你两年的俸禄差不多吧。”
“两年——？！假的吧！！！”
光秀笑着也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身后的龙照不依不饶地持续骚扰着他。
“两年！那么一小包？”
“是哦。”
“那是什么？砂糖……难道是可以吃的金子吗？”
“喔，不错的比喻啊。”
两人的打情骂俏的嬉闹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跪在大厅里的岩田仁治脑内持续滚动着光秀的话。半晌，撑在地上的手指突然捏紧，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天后，漆黑的清水纹出现在伊豆湾的正中心，因北部的韭山城有被奇袭破城的经验，整座伊豆岛的主要防卫力量都集中在韭山城周围。位于伊豆最南端毗邻大海的下田城在半天之内就被三千余清水军趁着夜色完成笼城，下田港内的北条水军主力没能做出任何抵抗就被清水军彻底控制。
“殿下，龙照传来消息，南伊豆町的国人众都没有想到我们会主动从海上进攻伊豆。南中家、南上家以及三坂家都已经决定投降了。”
“辛苦了。接下来就要尽快解决下田城，再从下田港直接北上了呢。你的晕船没问题吧，光秀？”
“是，还请您不要担心，不过龙照大人似乎对他们国人众的不抵抗有些意见。”
“啧，不用管他，和我说说下田城的情况。”
“是。”
因为冬天住在帷帐里实在过于寒冷，雪子特意命令军阵在下田港外支起一顶顶圆形的营帐，每个营帐内都架起一个小火堆，不需要多久帐内的一切都会变得暖和起来。
“守城的人是谁？”
“看来这次我们钓到大鱼了，守城的大将是北条白备统领、三岛水军代官、北条评议众的清水康英。”
“清水康英……和我家有关系吗？”
“清水康英是清水纲吉之子，早在北条早云时代就作为谱代大臣侍奉至今。康英的祖母更是如今当主氏康的乳母，所以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
听罢光秀的阐述，雪子捧起面前盛有热茶的木杯，任由从杯中升腾的蒸汽烘烤自己的眼睛。因为是夜袭，营内的所有人都没怎么睡好，暖意从眼睛快速蔓延到全身，让人近乎昏死过去。
“真讨厌啊，要和叫这样名字的人为敌。”
“也就是说，港口里的船就是北条水军所有的主力了吗？”
有家臣如是问道，光秀随即的点头让在场的众人眼前一亮。
“但我们不应该小看城内的守军，康英治下的伊豆水军可有【白鬼众】的称号，如果贸然攻城耗时耗力不说，还会无法避免地造成大量死伤。”
“先命令龙照在原地设立卡口，虽然完全不让消息泄露出去不太现实，但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到我部攻略下田城之后，立刻从陆路北上与我们会合。”
“是。”
“所以，大家觉得攻下下田城要多久？”
光秀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桌子上利用水渍画出简易的军力对峙图，在画到下田城部分的同时他的手指慢慢停顿。
“殿下，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想说城下町的百姓吧？”
“没错，百姓们在围城一开始就本能的逃进了城内，必须要把他们也考虑进去。”
“像骏府那样让他们把百姓放出来怎么样？”
“这样就相当于是对清水康英下达死战布告了，作为五色备之一的他恐怕要比骏府更难对付。”
营帐外的天空变成一片明亮的浅蓝，远处的海岸线上淡淡地浮起一抹红霞。冬日从海中升起的朝阳，粉红的光辉撒在下田城的天守上，白色的北条军旗正随着海风舞动。
“两个月，等到城内的粮草断绝他们自然就会投降的。”
“太慢了，北条的主力不会蠢到两个月都没有动静。”
“城内还有大量百姓，他们也都是一张张吃饭的嘴，城中的粮草根本不够他们撑两个月。”
清水军的家臣们激烈地讨论着，而雪子和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思考着。清水军的阵地上也开始升起袅袅的炊烟，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北边相模的北条主力只要有一点起疑就会发动总攻。
“如果……”
雪子终于张口，原先嘈杂的营帐内也瞬间变得安静，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
“如果我们以伊豆水军的战船为筹码，清水康英会把城让出来吗？”
“比起下田城，北条经营数十年的水军确实有价值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您是打算和清水康英谈判吗？”
“你是觉得他不会听吧，有可能还会做出过激的行动。”
“是。”
“那就先从削弱他们的士气开始吧。”
“您……”
雪子从座位上起身提刀走出营帐，光秀抱着她漆黑的头鍪紧跟其后。看着眼前硕大的下田城，她的内心不禁有些兴奋，不单单是因为这里即将会成为她的温泉胜地，更重要的是隐藏在铃野山后的伊豆金矿。
“不许跟来。”
撇下简短的命令，少女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径直走向下田城，清水军的扎营之近，足以让他们听见城墙上数百张弓箭齐刷刷地拉响声。雪子就这样迎着刀子般的海风刮红脸颊，步若闲庭地慢慢靠近城门。
“明智大人，这……？！”
家臣当中有人想去追雪子，却被光秀伸出手臂挡下，其他人殊不知在场所有人里心情最忐忑不安的正是他自己。
“放箭——！”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是身经百战的鬼兵，没有人会因为过来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而心存怜悯，作为时常在海上训练射箭的水军，几乎人人都是一目千里的神弓手。一时间城墙上弓弦大作，密密麻麻宛若浪潮的箭雨从雪子头顶倾泻而下。
“殿下——！”
光秀终于忍受不住朝雪子大叫，但下一秒黑压压的箭雨已经把娇小的身影包围。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掀起地面上的一层积雪，当迷雾般的雪花散去，不论是清水军还是城墙上的北条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难道这就是伊豆人早上打招呼的方式吗？”
站在原地没有变动过分毫位置的黑甲少女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眼中诡异的红光正如同燃尽的灯芯慢慢熄灭。在她的周围是被弓箭密密麻麻包围的一个爱心型空地，当然这个时代里的人并不能理解这个图形的含义。
“这……你们在搞什么？！”
“怪……怪物！”
城墙上的弓大将朝着手下破口大骂，但所有人的脸上除了委屈之外，更多的是彻彻底底的疑惑。远处清水本阵上的光秀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眼眶中后怕的泪水不争气地流过鼻翼。
“准备——！”
“不要那么着急嘛。”
少女向前伸出腿一口气踩断数根**土里的弓箭，接着慢慢抬头用最阳光天真的笑容看向城墙上的北条水军。如此毫无畏惧到诡异的表情，一时间让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像是进入了本能的应激状态动弹不得。
“我啊，有晨练的习惯。所以就想来问问城里的哥哥叔叔们有没有想陪我一起的呢？”
“.……”
见没有得到回应，城墙上的守军也不敢继续射箭，少女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望。
“赢了我在那边的人就会立马撤军哦。”
听到这句话，守军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她是已经在北条被谣传成不人不鬼的怪物，那个能在眨眼间扫灭数千大军的杀神公主——清水雪子！
“此话当真！”
城门打开窄窄的一条细缝，刚好能让一人出来。一名身披白甲，头戴毛皮圆顶兜的武士来到雪子面前。此人从外貌上看没比雪子的兄长凉宗大几岁，但是从他身上穿配的铠甲和手套的厚度来看，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士了。他黝黑的皮肤和健壮的小腿也应该是常年待在船上的缘故，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两人只隔了不到两米的距离。
“早上好，你是……”
“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
少年武士毫不客气地打断雪子的问好，眼神中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情。背后的靠旗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言必忠义，匪石厥章】，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着。
“当然算数，如果你接受挑战，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
“嘘——！说出来了，就不能后悔了哦。”
像是被对方小瞧了似的少年心中燃起熊熊烈火，立刻拔刀向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雪子。
“我是城主清水康英之子，新七郎！（史实人物）正是接受你的挑战，清水家的魔女啊！”
“魔女吗？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听到这个词。”
雪子不慌不忙的抽出腰间的泥棒切，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此时，城墙上的人群里挤出一个黝黑壮硕的身影，看到城墙下的人后脸色大变。
“新七郎！快跑啊——！！”
然而城外的少年却不为所动，仍旧警惕地盯着眼前优哉游哉的少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他进行大量的分析，时刻准备着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攻击。
“新七郎——！！！”
父亲撕心裂肺的悲吼声完完全全地起了反作用，眼前的黑甲少女不知道为什么又慢慢把刀放回了刀鞘里，可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告诫着自己眼前之人的危险。
“怎么了，害怕了吗？！”
“尸体就请不要说话了。”
已经把泥棒切收起来的雪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的少年却发现自己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直到那倾国倾城的美貌离自己只有一寸之时，他才察觉到下半身已经在不知何时彻底失去了知觉。
“诶？！”
少年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呻吟，而面前的雪子笑着轻轻对他的下巴吹了一口气。在闻到淡淡的紫罗兰香后，他的视角奇怪地向后倾斜，当自己的下半身光秃秃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时，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怪……物。”
少年绝望的闭眼，泪水和清涕从他的脸上慢慢分泌，如同正在慢慢剥离他躯体的可怜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