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殷红粘稠的血水淌过黑甲少女的脚边，她抬头看向城墙上鸦雀无声的北条守军，面色平静宛如夏日无风寂热的湖面。刚才武士新七郎的即死让恐惧充斥整座下田城，在所有人的眼里雪子只是简单地拔刀又慢慢悠悠地收刀而已。
“你这……魔女！”
“你就是清水康英吧，我们谈谈怎么样？”
城墙上同样戴着毛皮圆兜的壮年男子看着城门前被活活腰斩的儿子，眼眶微红的同时恶狠狠地瞪着雪子。作为五色备白备的大将，他自然从别人口中听闻过眼前这少女恶鬼般的外号，但今天真正见识到还是要远远超乎原先的预想。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你的名字与我父亲只有一字之差，我不想杀你。”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这种怪物也有父亲吗？”
清水康英大笑着，上唇稀薄的胡须凝结起一层白霜在笑声中带着怒意颤抖。雪子不为所动，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这位刚刚失去爱子的父亲。
“三天。”
“什么？”
“看在你名字的份上我给你们三天时间离开，从今天开始我会命令大军撤出下田港，你们的战船也会完好无损的停在港口里。”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们会逃跑吗！”
“哼……”
雪子把手背到身后，清水康英看准时机一把夺过身边足轻的长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锐利的箭尖朝着少女的脖间冲去。这是普通人绝对无法躲过去的箭，康英多年的战斗经验给了他绝对的自信。
可就在下一秒，他那不可一世的自信却被正在发生的事实击得粉碎。射出去的弓箭在半空中主动变得疲软，最后竟然在雪子的眼前直直的坠落在地上，甚至在触地的那一刻整支箭体就自燃起火，化开了周围的一小片雪。
“为什么？！”
“哦……哦哦……”
城墙上再次传出杂乱的惊恐声，清水康英更是不解地大吼着。黑甲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人的情感，比寺庙里的佛像还要平静。
“三天后听到清水军战鼓声而不降者，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北条家应该没有和你们开战才对！”
“你说的开战，难道是要等你们和那些假装我师父的蠢货们两面合攻才算吗？不要太天真了，清水康英。”
“什……”
“今天你们在边境上陈兵数万，明天就打算攻入骏河直指骏府。我曾经警告过你们，三鳞纹再次出现在骏河之时，就是北条亡国灭种之日。”
清水康英被少女的气势逼得接连后退，虚弱地撑在墙垛上。
“要是，我们决定死战到底呢？”
“那就试试吧，蠢货。”
说罢雪子头也不回的往本阵都去，根本不给清水康英一点后悔的机会。看到雪子毫发无伤地回来，一众家臣和武士或因放心或因尊敬齐齐下跪。跪在所有人最前面的光秀把雪子的黑漆水滴兜高举过头顶，稳稳地呈给自己的主公。
“大筒准备好了吗？”
“只等您一声令下……”
“给我轰碎他的城门。”
“遵命。”
六门大筒咆哮着吐出火舌，弹丸在半空中火光四射地飞向下田城，三枚飞入了墙内，两枚则直直地砸破城门上御守的屋顶。城门长屋内传来众多绝望的喊声，紧接着六枚弹丸同时爆炸几乎没有一丝延迟。足有十几米高的城门建筑被瞬间炸的粉碎，巨大的冲击破掀翻了连同清水康英在内的所有人。站在城楼上的守军更是被直接卷落到城下，一时间火光四起哀嚎遍地，一副修罗地狱的惨状。
“这样一来，他们就彻底没有斗志了吧？”
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光和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光秀自言自语地说道。哪怕隔着百米远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以及空气中难以描述的刺鼻气味。
“不要放松警惕，越是这样的时候对方就越是可能做出些鱼死网破的事情。让亲卫队加强本阵周围的警戒，忍军扩大侦查的范围。”
“是，那下田港里的兵士……”
“把北条船上的武器都搬空，然后就撤回来吧。”
“要让我们的关船和弓小早都停在海面上吗？”
“不，把帆都拉满。”
“诶？在海上……吗？”
光秀有些诧异地看向布墩上的雪子，后者正边看着下田城的烟花大会边清闲地喝着手里的热茶，似乎很享受看着北条的城池在自己脚下焚毁。
“等他们走之后我们也得立刻出发，不然北条主力那边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您认为他们会撤走吗？”
“看那边的大火，光秀。要想灭掉这样规模的火灾，恐怕得把城内的水井都掏空吧。是你的话会怎么做，比起这种毫无意义的死守，港口里还有本家水军的全部力量。”
“可是清水康英明确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殿下您的谈判对象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把整座城里的人都拉到谈判桌上了。”
雪子得意地笑了，火光在她的瞳孔里跃动，城墙上的白色北条鳞旗帜在火焰中迅速消散。大火逐渐朝周围的建筑蔓延，城内的百姓尖叫着，忙于救火的兵士也疲惫地拎着水桶不停狂奔。仅仅是六枚炮弹就能造成如此压倒性的效果，如今城内的北条守军已经彻底失去了坚守的信念。
“好了，今川氏真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不，完全没有。清水正胜大人已经率部前去与他们对峙了，上泉志忠大人也正在驰援的路上，应该不出两天就能汇合。”
“我哥哥去哪里了？”
“凉宗大人似乎正在今桥城参加这次的年试。”
“参加年试？！哥哥他？”
“是……”
雪子睁大眼睛回过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光秀。
“噗……呵呵哈，哈哈哈。”
“要叫他回来吗？”
“不不不不，还是别了，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实在没有忍住。哥哥他，我那个哥哥居然会，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爽朗的笑声让本阵上的兵士纷纷侧目，不清楚状况的他们还以为雪子是因为下田城的即将毁灭而发笑，顿时袭来的不寒而栗让这帮五大三粗的男人都不禁咽下了口水。
“我有点困了，光秀，这里就交给你了。”
“遵命。”
海上漂泊的三天再加上在城门下使用的能力，让雪子耗费大量的体力，但比起从前刚适应这副身体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她在家臣们的注目行礼下走回营帐，站在帐门边上的小姓为她提前掀开门帘，热气从营帐内喷薄而出，让困意更加沉重。
“不知道仁太郎那边进展的怎么样了呢。”
说罢，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帘后，留下另一端的光秀神情复杂。
从下田港的海岸线以西沿着伊豆湾一路往北，位于距骏河的边境线不到百里的韭山城，正是此次北条三万大军集结的地方。以北条氏康亲自担任大将率领一万五千人镇守韭山，黑备多目元忠、赤备北条纲高、黄备北条纲成各率一千五百人集结在城外的三岛町内。除此之外为应对清水军有可能从深泽城直接发动攻击威胁本城小田原城，还特意在箱根山下的芦之湖边部署了由少主北条氏政担任大将，以及家老大道寺政繁共计总数近三千人的兵力。
“开城门——！”
“三、二——一！”
兴国寺的城门缓缓打开，从门内陆续走出手持长枪头戴兵笠的足轻，在他们的身后是数以百计的马车和车上用麻布盖住的大筒。近两千五百名从兴国寺城周围各大国人众调遣过来的士兵趁着深夜行军在泥泞的冻土上，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也没有人知道这次出阵要做什么。和他们一样也是作为清水军城主首次出阵的岩田仁治此刻的内心焦躁不安，看着身后自己这几年来所有的心血，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否正确。
“仁治大人，请稍等一下！”
“啊，兵悟，你来了啊。”
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武士骑马从队伍的侧面追上他，两鬓的头发已经变成银色，在惨白的月光下忧心忡忡地望着仁治。他曾经与仁治在今桥城共事，作为寺子屋工部的二等学士，大筒的完成他也同样功不可没。
“如此大规模地调动大筒，为什么掌管火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因为是秘密行动，之后会有文书的。”
“仁治大人！”
兵悟叫住再次准备牵缰离去的仁治，但这次对方并没有正视他，身为多年同事兼伙伴的他自然能多多少少猜到他的心思。
“.……”
“您，并没有从火库里调取火药吧。”
“快回去吧，兵悟，你马上就要当爷爷了。”
“这是清水大人的意思吗？”
“不是，但这是能够让北条彻底上当的唯一办法。”
车队继续行进着，作为主将的仁治并不清楚自己的手下们是否会通过他与兵悟之间的只言片语而明白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以及他们……作为诱饵的身份。
“您一直是我们这些平民的榜样，这么多人不也正是因此而追随您的吗！纵观这个乱世，还有哪个无姓之人是通过不流血的手段成为武家，甚至当上了一城之主的呢，仁治大人！”
“你说的这些都得益于雪子殿下的贤明，那位大人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希望。”
“那谁又是我们这些人的希望呢？！”
“别说了，如果我的牺牲能够换来北条的关东八国，为雪子殿下赢得开创安泰盛世的基业，我觉得非常值得。”
“那位大人才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响起女人刺耳的声音，奈穗子的身影出现在仁治面前。她的草鞋上沾满泥泞，粗麻制成的和服上也全是带刺的荆棘杈和划痕，微弱的月光之下噙满泪水的眼睛心疼地看着仁治。
“奈穗子……”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雪子大人明明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善良，你们为什么就是看不出来呢！牺牲自己家臣来换取国领，她又为什么要亲自去伊豆呢！”
仁治有些震惊，他重新审视了自己面前的这位农家少女，但还是无法理解这样的话怎么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这些话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就好像是……
“泰亲大人……”
“雪子大人给我的砂糖，我分给村子里的其他人了，大家…大家真的都很高兴，说从来都没有尝过这样的甜味……”
奈穗子哽咽着把话说完，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她知道如果自己今天没能劝住这个男人，那今夜就将成为永生的诀别。
“奈穗子，别说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根本不明白。”
“如果这次不能彻底的击败他们，两年后、三年后，这里又会被战火困扰，你就……你们就不会真正的安全。”
看着奈穗子哭红的脸，仁治的内心翻江倒海，但内向的他只会和眼前的女子讲述他的道理，他的信条。
“雪子大人她！是想让大家……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啊，她明明那么喜欢你……同样身为女子的我是知道的。雪子大人看着你的时候，那双漂亮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眼睛里，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兵悟，麻烦你……”
仁治朝身边一直沉默的兵悟投去目光，但对方却像是生气了似的无视了他。没有办法，他只好自顾自地调转马头，试图慢慢跟上车队。
“你觉得要是死了，雪子大人还会高兴吗？！仁治——！呐，仁治——！！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吁——！”
仁治的马停驻在原地，刚才的话就像一记猛拳砸在眉心。他一直都对朝比奈泰亲的死心怀愧疚，认为是自己造成了雪子日后无尽的痛苦，为此他一直都想补偿。可就在刚才，一个视角完全不同的问题冲进他的大脑，如果死的人是他，雪子就不会伤心了吗？
“真是的……快饶了我吧，殿下。”
他自言自语地翻身下马，先是走着紧接着加快速度，直到飞奔着冲向跪在地上痛哭的奈穗子。用力把少女抱入怀中，两人紧紧地相拥泣不成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也明白了那天夜里雪子对他的无名怒火。
“仁治……仁治……”
“嗯，我明白了，我都明白，谢谢。”
岩田仁治爱着雪子，他是被她从深渊之中拯救过的万千不幸之人的其中之一，她是他的老师，他的引导者，他的信条，是他准备用一生去侍奉的精神象征。不光是自己爱上了她，连那样愤世嫉俗从不信任其他人的父亲都在临死前拼命维护着她的尊严。雪子也爱着他，是爱的千变万化中的一种，这样的爱能包容万象普度众生，能动太阳亦能转星辰。
“兵悟。”
“您现在有什么吩咐了呢，仁治大人。”
“对不起。”
“我接受了。”
“还有……”
“是。”
仁治把脸从奈穗子的肩上抬起来，盯着马上的武士，眼神中已经不再是先前的迷茫与仿徨，而是坚定的信念与对生的渴望。武士非常满意，甚至情不自禁地扬起了胡子。
“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明白，大人的心意我确实收到了，那么。”
兵悟从胴甲里拉出一枚竹哨放到嘴里用尽全力吹响，一声，两声，三声……周围的树丛里，干涸的水渠里，城门后陆续出现许许多多全副武装的足轻，有男人有老人甚至有手握镰刀的女人，他们都注视着呆在原地满脸震惊的仁治。
“大……大家。”
“太狡猾了哦仁治！”
“就是就是！我们可没有拜托你去送死哦！”
“你可是我们大家最好的城主啊。”
周围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堵住了城门大筒车队前进的道路，一盏盏冒着微光的灯笼被点亮，光点像海浪般从两边的田野一路扩散到远处的山脚下。
“大家……大家……为什么？”
“一直麻烦三河的那帮家伙可不太好，咱们还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来争取安稳，是吧，大伙——！”
“欠人情什么的最讨厌了。”
“没错没错！！！”
这次轮到仁太郎泪流满面，被人尊敬被百姓们簇拥曾经是他连做梦都体会不到的感觉。他看着怀里强撑出坏笑的奈穗子，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是他自从御殿场一战后，不，从父亲死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你们，大家，谢谢你们能相信我。”
“你可是我们的城主啊。”
“而且是，【好】城主哦。”
“我很开心，但是我不能带着你们送死。”
仁治沉默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村民们的目光，这是他的子民，本应该是自己为了他们不计回报地付出。
“可能会死很多人。”
“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都死光了，那这座城也就不要了！”
“我早就呆腻了！”
“哈哈哈哈，真过分啊。”
人群中哄笑着，仁治攥紧拳头，继续提高嗓音。
“可能会输，对方的人数是我们的几倍。”
“那就打赢它！”
“我们相信你！”
“铁炮火器什么的，我们也都拼命地练习过了。”
一滴清泪从眼睛里落下，仁治还在纠结。突然他察觉到自己身后的腰绳传来触动，转过头去，是奈穗子把一枚手指长度的木雕小人系在他的盔甲上。
“一路平安。”
两人相视一笑，仁治走到一辆已经停下的马车旁，踩着轮轴站到车内的大筒上，他这才看清楚来的人数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为了雪子大人，为了兴国寺城的未来！”
“为了岩田大人——！”
“为了岩田大人——！”
“出发！”
“噢——！”
车队继续前行，然而每个人的内心都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时代的少年少女们，将会迎接属于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