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喂，谁来把这个箱子搬到船上去。”
“还有那个，真是的，北条还真是喜欢把东西都放船上呢。”
“是啊，足轻铠五百副，长枪六百本，丸木弓三百本箭五万枚……除此之外我看看，呜哦！居然还有蜡烛五百合…五千枚蜡烛吗？！”
深夜将至，清水军已经大半撤出下田港，港口内囤积的大量货物和武具让清水军的将士们看得眼花缭乱。伊豆虽有金矿却并不是富庶之地，在北条三代的经营下成为闻名天下的铸造所，这里的男人向来不以打仗为生而是利用他们高超的锻造手段，向各地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杀人的工具。
“岩田大人已经行动了。”
“看来他并没有理解我说的话呢。”
“这可不一定啊，至少在我看来。”
“吼？算了，反正我们北上的速度应该会比他们的计划快，让龙照的部队先向北隐蔽着移动吧。”
“遵命。”
雪子叹口气从座位上起身，从架子上拿起手套在护具上绑好，掀起帘子走出营帐。扑鼻而来的烟熏味让她猛地蹙眉，远处的大火已经扑灭大半但仍旧冒着滚滚浓烟。往日华丽的城门已经彻底摧毁，由十几名足轻组成的小队在一名高举白旗的武士带领下，慢慢踏过仍在阴燃的废墟，朝清水军本阵走来。
“殿下……”
“我看到了，准备好迎接我们的客人吧。”
北条家高举白旗的武士越来越近，站在营帐外打算负责迎接的光秀看清了盔甲下那个与自己同样年纪轻轻的面庞，熟悉的记忆像海浪般一层一层拍打着他的大脑。对方也看到了他，眼神中并没有像他那样的惊讶，更多的是重逢友人的喜悦和对此情此景的无奈。
“胜兵卫……”
“果然是你，十兵卫。”
北条武士取下头盔，展现火焰般棕红色的头发，看到光秀惊愕的表情后，他笑着张嘴露出一排鲨鱼齿似的尖牙。他挺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向光秀，在周围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用头狠狠地顶向光秀的心窝。没猜到对方会来这一套的光秀更是扶着胸口差点坐在地上，脸上毫无半分不快，但手下的足轻们却不怎么想。
“军师大人——！”
“来人！”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是熟人。”
“真是不错的部下。”
少年保持着他的笑脸，向弯着腰的光秀伸出手，对方毫不客气地握住慢慢起身。在两人各自看到身后颜色迥异的靠旗后，现场的氛围再次变得恶劣。
“我……”
“我知道。”
相视无言，十几人陆续走进雪子的营帐内，正中央用整根梨木雕刻而成的座椅上，雪子横着身子斜躺着，小腿和脖子刚好放在了两侧宽阔的把手上。见他们进来，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有些在意刚才光秀引起的骚动。
“恭喜你们，把大火扑灭了呢。”
雪子的声音像一道冲击波，恐惧瞬间就击垮了来使所有人的心理防线，即使是在暖和的营房内都有足轻在无法扼制地发抖。胜兵卫向前一步半跪，不合身的铠甲有一小半拖在地上。
“初次见面，清水雪子殿下。我谨代表北条白备管代，清水康英大人的特使，向您进行军议商谈。”
“你的名字呢？”
“如果说出来您不会像新七郎大人一样斩杀我的话……”
“嗯？噗…哈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好，我就承诺今天不杀你吧，报上名来。”
“在下，清水康英部下客将，名为…溝尾茂朝。”
“溝尾……茂朝？”（史实人物）
少女在大脑里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她眯着眼睛盯住安田的表情让对方浑身不自在。这时，光秀从一旁跪到雪子身前，正好挡住她和溝尾茂朝之间的视线。
“十分抱歉，殿下。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向您坦白。”
“哦？”
雪子把腿从扶手上放下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此人……这个溝尾茂朝与在下是同乡。”
“原来如此，所以呢？”
“并不只是同乡那么简单，我和十兵卫还是从小的玩伴，他周游列国时就是我陪护在他身边。”
红发少年不愿沉默让友人成为自己的挡箭牌，主动克服内心的恐惧，向雪子介绍着自己。少女看他的眼神也从刚开始的狐疑，逐渐放松了警惕，这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现在他的名字叫光秀，是我清水家的军师。”
“是，十分抱歉。”
“哼，所以你后来出仕了北条家，为什么？”
茂朝的脸变得紫红，他没想到眼前的少女竟然会对他区区一名地方客将的过往那么感兴趣，以至于对她的这些私人提问都完全没有准备，眼下也没有编造谎言的时间，更何况光秀就在边上，如果自己不如实回答的话……
“那是因为，说来惭愧。”
“没关系，我已经答应今天不杀你了。”
“当年光秀大人决定跟随您的时候，您还只是个几岁的小童，而且……今桥清水家是骏河清水家的附庸，骏河清水家又是今川家的家臣，所以我才。”
“真敢说啊。”
“十分抱歉！”
溝尾茂朝俯下身子，几乎死死地贴在了地上。头上的汗从发髻中缓缓流下，光秀也为他捏了把冷汗。
“好了，现在说说你的来意吧。清水康英到底愿不愿意离开，还剩下两天的时间给他考虑了。”
“我家主君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不撤退的决定。”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康英大人希望，清水家能够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
雪子的眉头一皱，放在扶手上的手也慢慢捏紧，周围的家臣们都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当然作为直接话事人的溝尾茂朝也不例外。
“驳回。”
“还请您给城内几千百姓一次机会！！”
“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就算我现在下令把城里所有的人炸成灰烬，罪魁祸首也是清水康英而不是我。”
“清水雪子，受死吧——！”
女人愤怒的尖叫声从溝尾茂朝的身后传来，一名足轻手握长枪越过跪在地上的他冲着座位上的雪子刺去。似乎认出了这人的背影，溝尾茂朝刚想伸出手去拦，身边的清水武士就已经把他完全控制住。
“殿下！”
视线一转，穿成足轻模样的女人仍旧用力地捏着手中的长枪，可无论怎样吃力地拔动枪柄也纹丝不动。而优雅地坐在她对面的雪子却一脸悠闲的望着她，瞳孔周围的红光诡异地绽放着，她怀里的右手握住枪头末端的木柄，枪尖离她的腹部只剩下一张纸的厚度，却再也无法前进了。
“请不要弄坏我的椅子好吗？”
“怎么……怎么会这样？”
“请问我还要维持这样切腹的动作多久呢，这位小姐。”
“啊啊！”
长枪在半空中断成四节，假扮成足轻的女性也应声弹开。足轻笠掉落在地，女子藏于内的长发散开，烛光下白若玉犀的脸颊划过一道绝望的泪。
“原来是在计划这种事吗？呵，可笑。”
“请等一下，雪子大人！！”
雪子从座位上起身，顺手抽出身后的武士刀，溝尾茂朝见状连忙扑在她身前，用自己张开的臂膀护住身后的女人。
“怎么，你见过刺杀失败还能活着的忍者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答应今天不杀你，但也别太得意忘形了。”
“她并不是忍者！这位大人是新七郎大人的妻子，阿永夫人！在下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混进了队伍里，还请您，还请您原谅！”
“新七郎……”
雪子手中的刀慢慢放下，她看着地上女人痛苦的表情，作为杀死她丈夫的自己心情复杂。这是她首次以加害者的身份去面对受害者，刚才想好的恶毒词话也在此刻语塞，只能无言地朝着阿永伸出手去。有些颤抖的指尖即将要碰到下颌，女人的瞳孔猛地缩小，再次想要挣扎着起身朝雪子扑来。
“清水雪子——！清水雪子！！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啊啊啊啊——把新七郎大人，我的新七郎大人还回来！！”
雪子的眼眶发红，像是有些被吓到似的往后退去。光秀伸手温柔地扶住她的肩膀，并且接过了她手中快要落下的剑。
“快把她带出去。”
“遵命。”
两名足轻分别从左右架住女人，把她从地上生生拽起，接着就要往门帘外拖去。被制服的女人还在拼命挣扎着，朝着雪子发了疯似的尖叫。
“不要伤害她。”
这是雪子最后的命令，两名足轻先是一愣，随即默默地点头。
被光秀扶回座位上的雪子用手捏着眉心，不光是因为刚才的那一幕，还有自己使用能力后的反作用，光秀也为她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沸茶放在她面前的军议桌上。
“你怎么还在这？”
雪子的语气里充斥着不耐烦，她认为既然溝尾茂朝已经把下田城的意思带到，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谁知眼前的少年重新跪好行礼，从盔甲的领口中取出一枚项链，尾部连接着木制的十字架。
“刚才的事我向您再次表达我的歉意，接下来我说的会是我作为北条的守将要干的事。”
“你是基督教徒吗？”
“是，为我受洗的正是今桥城的托马斯圣教会。得益于此我在这数年间，见识到了今桥城神迹般的发展，以至于听闻您击杀今川义元的消息时，我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意外。”
“不用这样奉承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溝尾茂朝微笑着抬起头，眼神宛若岩石般坚定。
“今晚，我和我的同僚们会带人冲进下田港离开。”
“兵变吗？那清水康英呢？”
“我们会用武力胁迫他上船，等到了北条的国领上再把指挥权还给他。今日一战他的爱子被您斩杀，再加上撤退是我等兵变所为，如此本家也定然不会再怪罪他了。”
“不错的想法，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就必死无疑了。”
“没关系，在我的宗教里为人牺牲是我等的天职。”
“真是个对本家忠心耿耿的家臣呢。”
“呵，哈哈，您是在说笑了。区区北条水军的得失，并不会影响北条被您灭亡的未来。对于我等主君来说，待到他下次与您作战，想必就会是他的葬身之日吧。”
雪子盯着这个自说自话的少年，同时注意到身旁光秀眼神中对他的惋惜。虽然她还是想不起溝尾茂朝这个名字是否在历史上某个重要时刻出现过，但对方给她的第一印象和感觉都相当不错，这是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理性地完成忠义的家伙。相比于山本晴明的愚忠和武岛一诚完全不受控制近乎疯狂的滥忠，她更喜欢这样的家臣。
“来我这里怎么样？不论你是想出仕，还是简简单单的当个平头百姓，在今桥城…不，在我清水全境都可以自由选择。”
“真是个诱人的请求，不过还请恕我拒绝，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不值得您做出挽留。”
“为什么，你刚才明明还在说我会灭掉北条。”
“万分抱歉，这就是我作为武士最后的任性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话题就简单了。”
“是，最后还是感谢您能够……”
正准备行礼的溝尾茂朝却在低下头前的最后一秒发现雪子朝他的身后挥了挥手，几乎是在奇怪的预感降临到心头的同一秒，自己就再次被清水家的足轻按在了地上，同时北条方面一同前来的护卫也被控制住，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这是…什么意思呢？”
“溝尾茂朝，从现在开始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等你亲眼见到北条氏康跪在我等的面前后，再有寻死的想法也不迟。”
“是对我的惩罚吗？”
“不，只不过是我的任性罢了。”
“呃……”
顿时语塞的溝尾茂朝被足轻半推半就地押出营帐，看着友人平安离去的光秀不露声色地安下心来。可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雪子正讪笑地看着自己，吓得他连忙跪在地上。
“满意了？”
“万分抱歉……”
“这家伙的调教工作就交给你了。”
“诶？啊……是！”
“去准备准备接收城内难民的工作吧。”
“遵命。”
嘈杂的厮杀声深夜从下田城内的天守阁传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主城再次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下田港内的北条船帆很快再次扬起，在夜晚猛烈的海风中不顾一切地拔锚起航，朝着相模的海岸飞速航行。
与此同时，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睡过一顿好觉的北条纲成正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在韭山城内通往本阁的走廊里，尽头纸醉金迷的乐器声和空气中浓厚的酒味气得他太阳穴直跳。
“纲成大人，主公他……”
“闪开——！”
推开门口同样有些昏昏欲睡的小姓，本阁内正饮酒作乐的熟人都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他。正中央的苍老男人抬起醉醺醺的眼睑，笑着向他伸出手中的酒杯，手背上的老年斑和不健康的紫红色皮肤就如同这个快要腐烂的私人帝国。
“纲成，来陪老夫饮一杯，如何？”
“兴国寺城的清水军出动了，据探子回报至少看到了百门形式火炮的马车，主将正是发明这种武器的岩田仁治。”
北条氏康扫兴地独自饮尽杯中的佳酿，慵懒地向身后的布团靠去，身边的其余家臣们也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半分紧张的气息。
“这些老夫在早上就与他们讨论过了，明日我军就将兵分三路把他们的武器全都缴过来。至于那个岩田仁治，如果他愿意归降老夫倒还好说，可如果他不愿意……”
“这绝对是陷阱——！”
北条纲成冲进屋内，像是个能剧演员站在就会的正中央，周围的一众武士都不禁发出哄笑。
“嘛嘛嘛嘛，你先坐下吧，纲成。”
“看着我军一步步踏进那个魔女的陷阱里，在下实在是如坐针毡！如果此役无法彻底战胜清水，那么北条……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主公大人！”
“你在慌张什么，你不是老夫身边最冷静的智将吗，难不成区区几场败仗，就让一个小丫头把你吓成这样？”
“那才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是披着**外皮的魔王！”
“好了好了，你看看这个，整道相模与骏河的边界清水军的总人数也不过三千人。这次出动的兴国寺城撑死也就不到两千人，况且还要运着百座大筒，那我们就不妨等他走远点。”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主公大人！”
北条纲成憋红了脸扑倒在地上，梗着脖子朝氏康也朝身边不争气的武将们怒吼道。
“清水雪子率军朝相模而来的消息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们完全失去了她的行踪。现在兴国寺城的突然发兵打破边境线上的平衡，这件事本身难道不奇怪吗！”
“这样才恰恰符合她的作风呢，恐怕不让我们知道的原因，正是已经调转兵刃去应付今川了吧。没事，无论那个清水雪子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是绕不过伊豆的。”
“如果……他们先进攻了伊豆呢？”
“什……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酒鬼们前仰八叉地大笑起来，北条纲成的额头上逐渐青筋暴起。氏康拿着酒杯绕过身前的矮桌，从身旁的家臣桌上斟满酒摆到纲成面前。
“看来，喝醉了的人是你啊，纲成。”
“您忘了清水一向擅长奇袭战吗？”
“没错，所以老夫认定这批从兴国寺城出动的清水军，就是为了向韭山城发动奇袭，然而！！却被我军提前掌握了情报。”
“这只不过是您一厢情愿的认为罢了。”
“是吗？但老夫觉得要比你所谓的奇袭伊豆靠谱多了。你知道这座韭山城是什么地方吗？嗯？”
北条氏康踉跄着冲到刀架边拔出明晃晃的武士刀，狠狠地**了身前的榻榻米里，手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一边挥发着一遍朝着四周淡淡沁开。
“祖父早云在此安然离世，父亲氏纲在此继位，从此平相模、伐武藏、攻骏河、讨下总，靠的就是这宛若定海神针般的伊豆！”
“清水雪子有可能已经在伊豆了。”
“纲成——！”
老态龙钟的氏康从嗓底爆发出低沉的怒吼，他瞪着脚下跪着的男人，满脸写着对此人行为的不理解。面对如此愤怒的主君，北条纲成只是平静地直起身子，夺过一旁桌子上的酒壶一饮而尽，随后狠狠地往墙上一摔。碎片在墙面绽开，吓得几名武士怀中的太夫尖叫。
“在下明白了。”
“是吗？”
“是，这次伏击可否由在下担任前锋呢。”
“随你的便吧。”
君臣二人各自转身，一人回到了座位上欢声笑语，一人带着满腹愁志走出门外。他侧眼瞥向屋内的酒池肉林，一阵恶寒让他全身激灵，半饷他无奈地发出一声冷笑。
“北条家，将会在五代内灭亡吧。”
他大步向前走去，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气势。殊不知，他刚才的预言已经在冥冥之中真成定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