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远江国的东端，小笠郡大东町的西侧，是自御殿场之变、骏府馆陷落之后今川氏如今的主城，号称远江不落的高天神城。这是一座建造在险峻山脊上的险城，整座城分为三个部分，由细窄的山道相连，任何一处关砦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凶险。在高天神城的三之郭西侧，设立着高天神神社，每日清晨寿桂尼都会在神社的茶室内请求神佛保佑。今川家现任家督虽然明面上是刚刚元服不久的今川氏真，可家臣们都只会将重要的政务请教这位老妇人，说她是今川的女大名一点都不为过。
“我已命人封锁大井川，两岸都有明岗暗哨监视清水军的动向。西边的牧野原台地现在也有牧野贞成大人驻守，只要小笠、榛原还有磐田三郡仍然在我们手中，这远江国就固若金汤。”
“有劳你了，小笠原大人。倘若太守在天有灵，看到有家臣能在危难之际如此尽职尽责，也会深感喜悦吧。”
“这是哪里的话万筑所大人，若不是今川先祖氏亲大人收留我小笠原一族，恐怕我等早就绝亡于信州了。再说家母是氏亲大人之女，那么在下也算是氏真大人的从兄弟啊。”
寿桂尼欣慰地点了点头，为了遮盖积劳成疾和心中忧愤形成的黑斑，她不得不在脸上打着大量的妆粉。尽管如此，每每有人提到义元和自己夫君的名字时，她的眉头还是会生理性的一皱。骏府馆陷落之前，她与如今的当家氏真还能苟居于朝比奈氏的挂川城。曾经的本城，今川氏经营近百年的骏府馆陷落，守将朝比奈当主自戕，为了不让家臣们觉得这是在卸磨杀驴，她与氏真也只好迁至高天神城。可老实说，这里并不是什么安雅乐和的宜居地。
“万筑所大人，这是当年太守大人出征前我命人在城前种下的玉兰，据花农说恐怕这两天就要盛开了，特此带来给您。”
“小笠原大人，好意老身心领了，只不过如此大妄之年就不要做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了吧。”
小笠原氏清身后的小姓眼疾手快地为寿桂尼呈上用土坯包裹好根部的玉兰，只见那玉兰上已经挂着数只白嫩透绿的花苞，甚至有股幽香飘荡在狭窄的茶室内。寿桂尼有些为难地笑了，因为自己修佛，儿子义元曾每逢佛节都会派人送她一株玉兰，这些年来送的观音玉兰早已经插遍了骏府馆内的大小寺庙。
“希望万筑所大人能够好好在我等的城内修养，相信在众家来的辅佐下，少主……不，主公他定能再次复兴今川一族的荣光。”
“是啊，大人他……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呢？在看人这件事上，老身真的不如雪斋，只可惜连他也早早地成仁背弃太守而去。”
寿桂尼长叹一口气，像是叹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闷，她的目光穿过竹席编制的移门，穿过院子里那矮矮的格栅，远眺见那朝阳下金光闪闪的远洲滩。曾几何时，今川义元还协同武田晴信一起，在滩头朝着大海互相嗤笑彼此的野望。
“只是，我等真的不用派兵援救北条吗？听说……听说清水雪子已经带兵进军到韭山城下，而且北条氏康大人也在城内。”
寿桂尼捏着念珠的手猛地僵住，她转头望着墙上夫君氏亲，儿子义元的画像，眼眶中的泪花若隐若现，最后无奈地双手合十。
“今川与北条的盟约，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援助我们，既然他们连自保都做不到，今川就更不必有进一步的行动了。”
“另外，三河的鹈殿长将父子也不停地向我们求援，松平家在今桥城外彻底打乱了叛乱国人众的战心，如今他们被松平军围困在武节城外，由松平大将酒井忠次负责笼城，恐怕照这样下去……”
“鹈殿大人之子长持娶了先太守的妹妹，麻烦你书信一封通告他们，恳请尽快将她平安送回远江，这样一来他们便能明白今川的深意了吧。”
“是，在下这就去办。”
“大事不好了——！”
宁静的清晨被一名小姓的叫声打破，寿桂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坏消息的到来。本应像往常一样冷静的平常心，却在此刻像个小姑娘似的无比躁动，胸口也愈发隐隐作痛。
“不要喧哗，出什么事了？”
“国人高根城城主奥山定吉谋反，军力两千已攻陷大洞若子城，朝水卷城急速行军中！”
“胡说什么！水卷城城主可是奥山定吉的异母长兄，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谋反。”
高根城是位于远江北部的山城（现静冈县浜松市天竜区JR水漥站附近），筑造在海拔450米的高根山上，是用于防范武田从北翁川入侵的重镇桥头堡。因此就算地处偏僻，但仍是今川曾大力发展军屯的场所，利用国人众之间的相互媾和与牵制，已经数十年未发生过一次兵乱。
“是武田搞的鬼吧。”
寿桂尼的猜测让在场所有人背后一凉，武田是今川明面上的盟友，可如今的今川如大厦之将倾，这位本身就没多少外交信誉的武田晴信想要干点什么事，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意外。只不过，让今川家的众人觉得奇怪的，是在此之前他们没有收到任何信号。
“来夺远江的大海了吗，晴信？”
在侍女的搀扶下，寿桂尼站起身，突然视线的远处有个人影拂过，她刚想抬头去看，只见头顶的木梁开始诡异的旋转，眼前的一众小姓和小笠原氏清的脸更是青一阵红一片。
哎呀，真是失态，这是怎么了？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倔强的内心将这句最后在乎礼仪的话送进大脑，眼前最后的场景只剩下家臣们急匆匆地从门外聚集而来，还有无尽的虚空。
“叮铃——”
黑暗的视野里随着一声佛铃声出现微光，慢慢地许多道白闪从缝隙里钻出，不一会就将整个世界包裹成刺眼的雪白。从世界的中心抽出一根嫩芽，接着嫩芽急速生长转眼之间就生长出坚硬的树皮，最后枝繁叶茂樱花盛开。
“叮铃——”
呆站在原地的寿桂尼只是一眨眼，随着佛铃声的再次响起，樱花树下出现两个盘腿坐在棋盘前的和尚。其中一人的脸正对着她，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太原雪斋。只是他此刻的样貌，要比印象中的形象年轻许多，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英气，褪去了那阴沉的城府。
“故人相逢，贫僧就先告退了。”
“相逢何必曾相识，您说呢，万筑所夫人？”
“雪斋，会在这里遇见你，说明老身也已经……”
“是也，非也。夫人对少主的执念，恐怕贫僧还留不住你。”
雪斋笑着朝寿桂尼招招手，她也只好过来在棋盘边坐下，这时她才看到另一名僧人的模样。此人肤白如玉，脸型冷峻再加上精致的五官，活像一尊瓷佛。
“这位是善寺法师，正是他将清水雪子托付给了我。”
“你就是善寺。”
“正是贫僧，曾在一次法会上与万筑所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善寺双目微闭双手合十，脸上不见忧愁不见喜乐，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他也好，身边的雪斋也好，他们此刻似乎都对即将覆灭的今川家毫不在意，明明他们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弟正是毁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雪斋，你不后悔吗？”
“嗯，夫人是指什么呢？”
“你让人放走了松平家的人质，放任清水雪子在骏河独自做大，最后致使太守惨死她手，今川家如今也是摇摇欲坠。”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夫人您劝说太守大人将今桥城赏赐给清水雪子的，那时候您也和我们一样，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吧。”
寿桂尼的神色有些木然，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与那个印象中长相清纯的女孩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这辈子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其中根本不乏让她第一眼就印象深刻的人，她相信雪子并不属于那一类人。
“夫人，可曾听到普门寺的哀叹声？”
寿桂尼的瞳孔一震，但眼前微笑的雪斋却慢慢消散消失在眼前。普门寺，当年今川花仓内乱之际，与今川义元争夺家督之位的兄长玄广惠探眼看兵败大势已去随即请降。然而老于世故的寿桂尼和雪斋决意断除祸根，遂命其与八位重臣全部切腹。据说，玄广惠探切腹的那天夜里，寺庙内的佛祖都发出哀叹。
“老夫人……大人？”
耳边传来稚嫩的童声，再回神周边的布置又换了个模样，熟悉的和室，熟悉的家具摆放以及那古韵不更的味道，这里是骏府馆。屋外传来自己与义元都颇为喜欢的雅乐，仔细一听竟然还是自己当年出嫁时的曲目。顺着刚才的呼唤声看去，窄窄的门缝里有双好奇的大眼睛，这是哪里来的女孩那么不懂规矩。
“老夫人大人！您就是寿桂尼夫人吧！”
寿桂尼微微一愣，原来这就是她与清水雪子第一次相处的时候，当时自己只觉得这是个冒失的孩子，也难怪会被本家送到骏府馆内做人质。没曾想到多年以后，竟然就是这个行为失礼的孩子，将辉煌的今川氏一夜颠覆。
“你是清水家的……有什么事吗？”
寿桂尼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若是换到现在她可没办法对雪子再做出这样的表情。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雪子，竟然推开门一蹦一跳地来到自己跟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您教我领国的治理方法吧！”
“领国的治理？呵呵呵，为什么要问老身呢，那种事情不应该请教你的师傅，他可是……”
“《今川仮名录》是老夫人写的，我知道的噢。”
“那是先祖指定的分国法，老身的贡献微不足道。”
“能写出那样温柔国法的人，只有老夫人大人了。”
“呵呵呵，可是你并没有国领吧？教会你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看到寿桂尼的态度有所缓和，雪子兴奋地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对知识渴望的闪光。这样的反应，若是彦五郎（今川氏真）也能够有该多好。
“如果我能学会《今川仮名目录》的话，就可以有自己的国领了吗？！老夫人大人，请教教我吧，只学这个就好！”
“呵呵呵呵，国领也未免太夸张，你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大人，阿雪今年六岁！”
寿桂尼的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她不得不再次打晾眼前的女童，如果没有人教唆她这么干，那今川家可就真的碰到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过既然同样身为女子，就当是玩笑话试探一下她吧。
“几百年来也没听说有女子能得到一国之领呢，不过因为家主继承无人而让女子接城的倒不是少数。如此便好，若你能在一日之内学会《今川仮名录》，老身就考虑考虑给你一座城吧？”
“说话算数！”
“嗯，一言为定。”
身边的布局再次变化，门外的朝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从朝阳到夕阳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雪子再次出现在门外，她的手中还拿着有些陈旧的竹简，那是《今川仮名录》的抄本，她一脸欣喜地望着自己，在夕阳的金辉下慢慢从门外朝自己走来。
“老夫人大人？”
“嗯？嗯，什么事？”
“我全部学会了！您可以随便考我。”
寿桂尼望着雪子踩在细长的影子上有些出神，跟在她身后负责为她讲解《今川仮名录》的文官正一脸苦大仇深的惨笑着。看来这个六岁的孩子，真的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背会了繁琐又拗口的分国法，但她应该只是只记住了皮表，绝不可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道理，只需要在这方面难住她就可以……
“只不过老夫人大人，阿雪对里面的第十八条有所疑问呢。”
“第十八条，是关于借粮的利率。”
“正是，百姓若是遇到荒年，向今川家借粮的头年利息按照契约，往后每年每石按照一石的利率偿还。也就是说单位利率是一石粮，借粮五年连本带利是五石。”
“哦？有什么不妥吗？”
“是，既然百姓是因为荒年而借粮，那来年除去留种的粮食，要拼尽全力才能将钱粮连本带利偿还。这样下去，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是什么？”
“百姓借不起粮食也不愿借，而本金雄厚的商人则会大肆进购公府的粮食，再高价卖给那些饿到绝路的难民。最后商人会借着公府的名义赚的盆满钵满，而百姓却会因此记恨公府。”
寿桂尼对眼前这个只有六岁的女童越来越震惊，她根本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而且这样的角度先前从未有人与她探讨过，不管是不是有人指使刻意为之，现在必须要拿出有力的据词反驳她。
“不会那样的，骏府只会和登册在案的商人进行交易，若是发现粮价哄抬也会及时出面低价售粮。”
“如果我是商人的话这样再好不过了，只要我再次抬高收价，自然会有无数人帮我抢功夫的低价粮。”
“呵呵呵呵呵，普通商人的财力怎么能跟骏府馆相比呢？”
“很简单的问题，老夫人大人。如果市集上的粮食只有九份，却有十个人需要买粮，那么粮价会该如何。”
雪子和寿桂尼的探讨渐渐引来了骏府馆负责内政文事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集中到院子里，倾听着这场看似荒谬实则内涵深刻的辩论。这时，又一名文官再也忍不住，朝雪子抢答道。
“那剩下一人只能去别处买了吧。”
“不对不对，一定是涨价到十个人都买不起的程度。”
“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如果粮价……”
院子内的文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寿桂尼的脸色正渐渐铁青，因为她意识到《今川仮名录》作为骏河、远江两国的分国法的威信正在受到质疑。
“粮价会一直涨，一直涨，直到那十个人里有一个人饿死为止。只要商人不愿卖粮，粮价还会不受控制地继续疯涨。”
“十个人里……一个人饿死为止。”
院子内的文官都陷入沉默，寿桂尼也眯起双眼，两片嘴唇上下压在一起，直至半饷才发觉根本无法反驳，甚至没有特殊的例子可以进行诡辩，哪怕是简单的偷换概念都做不到，所有的逻辑漏洞都被这个六岁的孩子封死了。
“那么该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呢，清水雪子殿下？”
“啊，雪斋师傅！”
太原雪斋也闻风从走廊的另段信步而来，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笑容，他那极深的城府和深不见底的内心，让身边靠近的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看你的脸色，难道是已经有了主意了？”
“这个嘛……就得看老夫人大人能不能说话算话了。”
“这是何意？”
“老夫人大人答应我，如果我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今川仮名录》，就会给我一座城呢。”
“吼，原来如此，可哪有臣下不经战功就伸手要城的？如果你能像在清水家时那样立下战功，想必老夫人也会说话算数的。”
“战功吗，只要立下战功的话……”
“太守阁下已经下令，命我不日领兵征讨三河尾张，平息松平乱事，想不想和为师一起？”
“我去！我去！！！！”
雪子高兴地欢呼雀跃，从地上起身跑到雪斋身后，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寿桂尼的表情。而寿桂尼则是回了她一张笑容满面的脸，此时此刻的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她当时的表情，还是现在重新看到这一段回忆之后的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