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败退之途与葬礼之焰
“都是你们两个的错！”勇者骑士团副团长一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指挥刀，一边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茉莉与萨拉厉声呵斥，“就算不能说全都是你们的错，也可以说你们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是白天，天空却阴沉得像黄昏，阴云隔绝了阳光的慰藉。
这里是距离格兰特森林几十公里开外的荒野地带，自从勇者骑士团惨遭夜袭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中，伤亡超过三成的勇者骑士团日夜兼程地后撤，全部士兵分成两班轮流守夜，深怕再次遭到上次那种突袭。
此时，估计敌方的援军已经抵达格兰特森林附近了，士气全无的勇者骑士团这边只能加紧时间地赶路，否则一旦被追上就彻底完了。
现在正值雨季，三天里下了两场大雨，道路泥泞，包括帐篷、马匹和粮食在内的物资都很缺乏，还有不少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连续三天的急行军折腾得士兵们苦不堪言。
在这人困马乏的特殊时期，满心烦躁的副团长特意抽出他的宝贵时间，在骑士团临时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把茉莉与萨拉叫出来训戒一番。
没错，在一个集体中，发生了什么不测的问题，总需要找几个用来推卸的替罪羊。
“听说，我们骑士团与敌军在格兰特森林中对战的那晚，你们两个和那个绰号火狐狸的红毛暗杀者交过手！”副团长口沫横飞地嚷着，挥舞指挥刀的动作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一刀砍过来，“敌人之所以能够防不胜防地偷袭我方营地，都仰仗那个暗杀者对付岗哨的技术！要是你们前一天晚上干掉他，我们也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茉莉沉默地听着副团长的训斥，不置一词。而旁边的萨拉因为是负责守夜值夜班的，现在困得都快站着睡着了，根本没听副团长在嚷嚷些什么。
茉莉始终都没有提及萨拉放跑红毛男子那件事，不然恐怕副团长早就追着她们两个到处砍了。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来到战场的，从帝国军校毕业，加入这个颇有前途的骑士团，稳健地积累着战功，一切都很顺利……】茉莉郁闷地朝着处于半梦游状态的萨拉瞥了一眼，心里又是嗔怪，又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直到半年前，这个傻丫头加入为止……这半年来净是这种事，因为她那不愿杀敌的和平主义，我们骑士团遭到的打击可不止这一次。真是够了……】
副团长一直训到骑士团再次启程才罢休，茉莉拽着半睡半醒的萨拉灰溜溜地退回队伍后方。
“还被称作精锐呢？连个暗杀者都摆不平！所以说，女兵什么的就是不靠谱……”茉莉她们没走出多远，副团长还在那边大声念叨着这样的话语。
【副团长这死官僚，分明是在迁怒我们！】茉莉忍住了回头骂副团长一顿的冲动，继续拖着萨拉往前走，【但是，他说的没错。】
茉莉半拖半抱地把萨拉送上了行军队伍后方的运货马车，让她躺在那里补觉。
“太娇惯孩子可是不好的呀。茉莉同学。”骑在马上的皮特一边搭话，一边驱使着坐骑放慢速度，从前方靠了过来。
“我不是这个傻丫头的家长。”茉莉懒得搭理皮特，别过脸去，“也没有娇惯她，不如说我最讨厌她了。”
“呵呵……你真的那么讨厌萨拉萝莉吗？”皮特意有所指地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个标准的贱笑，“我倒是觉得你很有萝莉控的倾向。”
茉莉很想抽剑割断皮特这货的喉咙，但现在是在没有心情跟他计较，“轮不到你这个变态偷窥狂来说我。”
行军又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到了中午，太阳从阴云后面久违地露出脸来。
勇者骑士团全军在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老团长一声令下，疲惫地停止进军，体力差一点的士兵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地，抬着担架的士兵手臂酸麻地放下伤员，只受了轻伤还能自己走路的士兵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小心地坐下，基本没受伤的士兵主动地忙碌了起来。
全军没有支起帐篷，只是简单地就地休息，开始准备吃午饭。
顺便一提，此时老团长身边不见了那个娘娘腔参谋的身影，他在营地遭到偷袭那晚没能跟着队伍突围出来，现在生死不明。
萨拉躺着的那辆运货马车上面装的基本都是土豆、洋葱、干面包之类的食物。营地遭到偷袭那天晚上，冒死将这辆马车抢救出来的人就是托马森，并且是凭借一人之力将这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拖出了好几百米，不愧是勇者骑士团的头号吃货，多亏了他，现在全军才没有靠喝只有野菜的野菜汤过活（不过，粮食还是不太够吃）。
士兵们到处捡拾柴草、寻找野菜，忙了半个小时才陆续做好了准备。
茉莉脸色不善地搅拌着野菜比例大幅上升（其中还混杂着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杂草）的土豆汤，周围围了比平时更多的吃货士兵。
其实茉莉的厨艺并非能将掺了杂草的土豆汤做成山珍海味那么出神入化，或者说比一般厨师高不了多少（毕竟，莱恩军校又没有料理课，随军打仗途中厨艺只能自己摸索），但是，比起那些大手大脚地乱发佐料的其他其他士兵做得要好多了。
做好一锅汤之后，茉莉沉默地离开，任由那群饥肠辘辘的吃货展开惨烈的争夺战，自己坐到旁边的一块体积较大的干净石块上，压抑地啃着黑麦的干面包（标准的军粮主食）。
茉莉既没有吃饭的心情，又没有叫醒萨拉起来吃饭的心情。对于萨拉放跑敌人才导致这种状况的事情，她很难释怀。
过了一会儿，那些喝了野菜土豆汤的士兵们纷纷头晕腹痛、恶心呕吐起来。那些混在野菜里的、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杂草果然还是不能吃。
午饭之后，勇者骑士团的士兵们稍作休息，然后抬起多得可气的伤员、带着少得可怜的物资继续前进，或者说继续逃亡。
天空稍微放晴了一点，但是依然有可能下雨，毕竟现在是雨季。这种带着众多伤员行军的时候最怕碰上下雨，本就容易感染的伤口再被雨水一浇可就要命了。由于突围的时候丢了大多数的物资装备，就连可以披在伤员身上防水的油毡布都不太够用。一旦下雨，只能原地扎营，把伤员集中到帐篷里挤着躲雨。
今天耽误了行程就只能明天加紧行程赶路，否则被敌军追上就万事皆休了。
“在这放下我吧！”行军队伍中，一个躺在担架上、身上缠着许多绷带的伤员突然嘶哑地叫喊着挣扎了起来，“我的伤口已经感染了！反正这样下去也活不了！我不想作为一个累赘而死！”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可能丢下战友呢？”
“发烧烧糊涂了吗？拿出莱恩帝国军人的毅力来呀！”
“不用担心！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旁边的士兵们强颜欢笑着过来按住那个在担架上挣扎的着要下去的伤员，他的状况确实不妙，伤口感染还发了烧，这样缺医少药的状况下确实不太可能撑过今晚。队伍中像他这样情况危急的伤员也不少，只不过别人宁可作为累赘而死也想尽可能地多活一会儿。谁都不想死，可是战争不可能不死人。
这只是这次败退行军中的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太多士兵的关注，因为在战场上，这类事情很平常。
众人艰辛地继续行军，一直持续到了太阳完全落山，还好这一天自始至终都没有下雨，敌军也没有追来，只不过走了一整天，荒野的景色不见尽头，仿佛这片荒野无边无际。
傍晚，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可以休息了，可惜其中一半的士兵还要守夜。
茉莉的夜班排在后半夜，可以先休息。她将行军毯卷着自己曲线优美的身体，枕着没受伤一侧的手臂，躺在土地上休息。
这时候，前半夜值夜班的萨拉醒来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向这边。
侧身躺着的茉莉背对着萨拉那边，听到萨拉那轻盈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茉莉压住心中涌上来的烦躁，闭上眼睛装睡。
“小茉，醒着吗？”萨拉那柔嫩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语调中有点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茉莉继续装睡。
过了几秒，看茉莉没反应，萨拉离开了。
【你个傻丫头就是傻……】茉莉在心中嘀咕着，睁开了眼睛，无意中注意到营地那边的一片火光。那不是篝火，也不是火灾，而是燃烧尸体的葬送之焰。乱窜的火舌舔舐着虚无的夜空，四散的火星仿佛逝者的留恋。
聚集在火光周围的士兵们那边隐约传来悼念死去战友的哭声，不过哭泣的士兵只是少数，大多数士兵都略显麻木地沉默着。毕竟，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太频繁了，频繁到能将人心磨硬的程度。
从格兰特森林逃离之后的这三天里，因为缺医少药，陆续有伤员不治而亡。士兵们并没有把这些伤员的尸体丢在路边，而是抬着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全军休息的时候再将他们集中火葬。牺牲的军人都是为国战死的，应当有死者的尊严。
勇者骑士团里就只有那个参谋略通医术以及一些为死者祈祷的祷告词，可是现在连他都不在。
茉莉肩膀上的伤不太严重，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幸运地没有感染，否则搞不好她此时也会躺在那堆火里缓缓化为灰烬，于这不熟悉的土地回归尘土。
从莱恩军校毕业，加入勇者骑士团四处征战已有将近一年，茉莉早已习惯了同伴的死亡，几小时前还活生生地过来搭话的同伴，几小时后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什么的，一点都不足为奇。
在战场上，军人只不过是用来维护国家的消耗品。茉莉为了免于为战友的死而感伤，一向与周围保持距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唯一一个例外就是萨拉。
【那个傻丫头加入骑士团之后，确实带来了不少危机，不过骑士团里的阵亡率好像没怎么上升。虽然她那和平主义战法害人不浅，但是被她所救的同伴的数量也不少。】看着那摇曳的火光，茉莉想起了半年前，勇者骑士团第一次遇到萨拉的时候的事情。
半年前，勇者骑士团接到了一个前往北部战线的某个雪原围剿盗贼的任务，没想到当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盗贼团已经被斩尽杀绝了。
所有的尸体都四分五裂，好大一片雪地都充斥着腥红的颜色，天空中飘舞的雪花落到地上都会被染红，那把钝重的巨剑表面没有几分金属光泽，却染满了血迹，昭示着其拥有足以轻易撕碎人体的切割力。
“杀光这些盗贼的人是我！”手上拖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巨剑的茶色头发小女孩站在腥红的雪地中央，身上缠绕着迫人的杀气，眼中满是可怖的狂暴之色，“如果你们想要利用我的力量的话，我可以加入你们！作为交换，为了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后来，经过勇者骑士团的详细调查得知，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萨拉，是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孤儿。她小时候头部受过重伤，似乎自那之后就拥有了这种怪力，一直徘徊于两国的战线边缘，以袭击军队和盗贼团抢夺物资为生。
【还好傻丫头为了抢夺物资，袭击的大多是王国联盟那边的军队，不然我们当时就要跟她大战一场了。】想到这里，茉莉试图翻身，却牵动了肩膀上的痛楚，疼的直皱眉，【之后，她抢尽风头，惹尽麻烦，从那时眼神狂暴、满手鲜血的怪力乱神，变成现在这个一脸傻样、天然呆加腹黑的傻丫头，半年来她还真是改变了不少……一直没有改变，或者说没能改变的……是我。】
半夜，换班的时候，茉莉爬起来，走向不远处守夜的萨拉那边。
“小茉，早呀，早呀！睡得还好吗？”萨拉对这边挥着手，兴高采烈或者说强颜欢笑地打着招呼。
“不对，晚上应该说晚安才对。”茉莉漠然地说着，突然抽出短剑，迅捷无比地一剑抹过萨拉的喉咙。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火花四溅。萨拉戴着项圈形护具，并没有被这一剑伤到，却被吓了一跳，“小茉！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看不惯你的做法而已。”茉莉把短剑收回剑鞘，提高了声音：“什么和平主义？什么为了结束这场战争？什么不杀失去抵抗能力的敌人？你少杀一个敌人，那个活下来的敌人就会多杀你一个同伴！你那只不过是在逃避！副团长说的没错，这次骑士团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他们！”
茉莉的声音和话语都像剑刃一样尖锐，周围的士兵们都被吓了一跳。而当事人萨拉却反而静了下来，表情中多了一丝决然。
茉莉说的是事实，也是战场上的铁则。不杀敌人，敌人当然会杀掉你和你的战友。萨拉也很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清楚而已。
“害死那些同伴的确实是我……”萨拉以不太符合年龄的严肃语气说着，漂亮的茶色大眼睛黯然地回望着茉莉，“也是这场战争。”
【……】对于萨拉那莫名其妙而又坚定非常的回答，茉莉彻底哑然了。
“如果不想办法结束这场战争，恐怕包括你我在内骑士团里的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退役。”萨拉继续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类似坚毅的东西，“战争迫使人们自相残杀，战争才是滥杀无辜的元凶。我不想被战争所左右，所以不会随便杀掉敌人，即便要背负罪孽，我也要走下去……我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而战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这个傻丫头……】茉莉冷着脸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战场上可是活不长的。”
其实，茉莉并不是那么重视同伴情感的人，在这堆满同伴尸体的战场上一路走来，谁都难免些许麻木的无情。哪有那么多眼泪为每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逝者而流？她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真心为了那些死去的同伴心痛，不如说是处于对萨拉的考虑，才故意严厉地这么说的。
萨拉沉默地目送着茉莉的背影，那沉默中包含着某些难以释怀的哀婉与无奈。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懂，只是在佯装天真，不为了敷衍别人，只为了敷衍自己，以便自己能贯彻信念地走下去，无论是非。
茉莉没走出多远，又背对着萨拉，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傻丫头，别总是让我替你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