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曼·纳格斯第一次见到希丽卡时，是在24岁。
这个头一次进到王城的乡野少女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作为保镖跟随她行动的半个月，巴克曼看到了许多6岁女孩不该有的特质。
希丽卡的父亲，是巴克曼所尊敬的长官，身为精灵使的血脉，还未出生便被安排好了命运。在贵族的府邸长大，进入军官学校学习，靠模棱两可的技法呼唤精灵，然后用余生的所有时间等待。
不出意外的话，希丽卡也是如此。
“巴德曼叔叔，好吵......”
“是巴克曼，巴克曼·纳格斯。我们现在在王城的主干道，请大小姐忍耐一下。”
“巴拉德曼叔叔，能唱歌给我听吗？妈妈说的，如果有人唱歌大家都会安静。”
“如果我唱歌这些人的确会安静，会安静的叫来卫兵。还有，我不是巴拉德曼，是巴克曼。”
“不能唱歌吗？奇怪的巴达拉塔达叔叔。”
“......”
不得了的大小姐，巴克曼头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如此有耐心，自己的队长究竟交托了自己怎样艰巨的任务啊。
因为希丽卡父亲的顽固和坚持，本该是贵族大小姐的少女在爷爷曾保护过的边境村子出生，和母亲过着普通农家的生活。
“巴尔达曼叔叔，这是什么？”
“是旅店。我叫巴克曼。”
“巴巴拉曼叔叔，那边那一群呢？”
“是前往教廷国的朝圣者，还有，是巴克曼。”
“巴尔达拉叔叔，那边的，那边的呢？”
“是巴克曼！”
精灵使在6岁就能展现各自的适应性，希丽卡因此被带到王城接受测试。
尽管她同一般的孩童一样，对王城的各种新鲜事物激动不已，明亮的眼中却始终有着如小鹿般悠闲不惊的地方。巴克曼甚至一度觉得她是在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直到希丽卡把自己父亲的名字念错。
少女在王城停留的时间比预计的短。正常测试会持续一整个月，月之盈亏和星象变化都可能引起不同精灵的注意。而希丽卡仅呆了半个月便匆忙离去，在适应性的结果上留下大片的空白。
因为父亲的无能导致血脉的荒废，这便是王族为少女判下的结论。
而这个无能的父亲在预感到自己死亡来临之际，向最亲信的部下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也是一个男人最恳挚的委托。
“我也作出了相应的承诺。必定会保护大小姐的安全，并让她永远的远离军队。”
这是我从巴克曼那里得到的，这次人质事件的真相。
“碧丝卡和那些亡灵又是怎么回事，那个黑石碑是什么，你的大小姐是怎么醒不过来的？”
不惜把自己一手建立的佣兵团拉下水，不可能只是为了把希丽卡弄出军队吧？
“那个女人，是大小姐的朋友。这件事，是大小姐的安排。”
在幽兰蔷薇飘飞的谷底，巴克曼说着这些的时候，蓝光涌动在他眼里，仿佛吞食仇恨的业火。
不顾我依然的一脸茫然，他继续的说了下去，声音就像从牙缝钻出。
“这些，都是为了复仇。”
*
“熊大叔，那就是我们的目标。”
钟楼上的鸣钟仍在摆动，却早已没有了苏梦凛的身影。天色已暗，原本染红一片的天空随着少女的离去黯淡无光，显露出被污水浸湿般的深灰色。
我转过身看向角落里的夏雪妍。
“今晚要加班了。”
其他人早已挤到了阳台。
“那是谁？”
“怎么消失的？”
“在那里设置了传送阵吗？”
“不可能的，没有传送阵能启动这么迅速，而且，没有出现‘门’。”
“是障眼法吗？”
“也不太像......”
“关键是，她杀了鲍格拉罕？”
不管他们的讨论，巴克曼无言的看着我，众人也慢慢转过来视线。
我不动声色的别开头，主要是某个人形妖兽的视线实在扎人。
“呃，大概，那就是女神吧。”
众人若有所思的陷入沉默，但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因为不太好解释，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解释，所以，他们太当真的话，我会困扰的。
“巴克曼，这位少年是？”
两兄弟其中之一向巴克曼询问。
“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巴克曼斜眼看来，嘴里的话毫不留情面。
“只是个，”我刚想反驳时，他勾起嘴角像是笑了一下，“想成为男人的小鬼。”
（这是什么说法啊，熊大叔......）
“那么，确定东西在她那儿吗？”巴克曼转过头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
“我现在相信你了。”
他换了个语气，先前若有似无的笑扩大到两边嘴角，变成了露出犬齿的狞笑。
“伊格尔，你去召集其他人，麦芒的行动必定不止如此，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暗中相助。”
“查利，你腿脚最快，联系团长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巴克曼最后转向巨型人妖。
“亚历克西斯，失去城主的城池不正是我们这些‘叛军’活动的场地吗？你能让它更加混乱吧。”
人妖皱了皱眉，脸上的浓妆挤成一团。
“熊，我跟你一起。那个人很危险，我能感觉到。”
巴克曼走近，平视他。
“铁臂之熊去借个东西都要担心的话，会被部下笑话的。”
人妖还想说什么，巴克曼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笑了笑。
“把酒热好，等我回来。”
头一次看到这头熊笑，杂乱的胡子遮挡了脸，只有眼角挤出的皱纹露出温和的弧度。
这样的笑容，我果然在哪里见过......
“夏雪妍，能找到优等生的方位吗？”
熊大叔的安排也已经结束，是时候我们的行动了。
夏雪妍点点头：“她在等我们。”
脑中闪过长发少女半眯着注视我的眼睛，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我有些局促的转向准备动身的众人。
“那个，能先借我个趁手的家伙吗？”
*
“呀嚯~这里风景不错吧~”
我顶着不断刮来的横风向少女靠近，坐在屋檐边缘的她只是背影，却似乎对身后了如指掌。
“只有笨蛋和烟才喜欢高处——这句话看来是真的。”
我在她的侧后停下，顺直黑发下她侧脸的一半正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
“青林同学说不会帮我，还是来了，”她歪着脑袋轻轻笑了，“是傲娇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是来......”
“果然是傲娇的反应~”
她欢快的荡漾起腾空的双腿。
我叹了口气，正经了语气：“我是说真的。”本想一口气将目的说出，但这个女人一定会用和她的十日之约压我。
正当我烦恼该怎么把“借剑”的事说出口时，回过神便对上了苏梦凛的眼睛。
（她是什么时候看过来的？）
少女身子后仰，手撑在地上，侧过的脸倚靠着慵懒的肩膀。长发如流水般在左肩倾泻。
美丽的眼眸清澈透明，一时间将我拉回到那个被雨打得砰砰作响的雨棚下。
“能靠近一些吗，林？”
我的心脏猛的被抓紧。
“为、为什么？”
“我想听见你的声音，”入夜的凉风吹来，少女在飘扬的风中闭上双眼，露出惬意的微笑，“听见了，就会安心的声音。”
我下意识的退后少许：“这个距离应该能听见吧？”
少女轻轻摇头，不知是在让风扬起长发还是在否定我的话。
“听不见，很久都听不见了，青林同学的心跳声。”
苏梦凛不知所谓的话让我感觉到了凉意，这凉意似乎随着夜风浸入身体，引起了皮肤上一层鸡皮疙瘩。
但是，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会烫伤自己的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想知道真相吗，林？”
她睁开眼再次看着我。暮霭已散，幽蓝的天空下，她的双眸明亮得宛如夜星。
*
“——你在动摇什么？软脚虾！”
以为忘记了呼吸的我，因为脑中巨大的呼喊清醒过来。
（幽......）
“你在干嘛啊，软脚虾，赶紧借了剑走了啊。你是打算在房顶站上一整夜吗？”
（幽，我曾经......）
“曾经是个中二病，尿床废材，会吓跑女生的不良，除此之外，你就是只软脚虾，其他的什么都不是，明白了吗？”
（可是......）
苏梦凛和夏雪妍的身影来回切换，思绪还未连接成线便断成碎屑，连反驳幽的言语都思考不出。
“想怀疑全知全能的幽大人吗？区区软脚虾~”
幽在意识之海中抱着双臂，仰起下巴。
又是这样傻乎乎的样子......
就是因为总是这样才会让人怀疑吧？
——但是我自己呢？
夜风愈加急促，在这危险高度的边缘，仿佛催促人心深处的疯狂。军队和雇佣兵的喧哗充斥大街小巷，火光逐渐城市的角落亮起。
托这个口无遮拦精灵的福，我彻底清醒了。我虽然喜欢平静，但那只是我最不平静的本性里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我不是老实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是。
（幽，我重申一遍，我的确是会吓跑女生的不良，但是我不是中二病不是那个啥废材，更不是软脚虾，我只是个不良。）
会乖乖听从优等生的不良，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都不存在。
苏梦凛明星般的眼眸仍看着我，但我已经决定了。
“我自己会去弄清楚的，所谓的真相。”
不良有不良的做法，比起服软等优等生的施舍，或者从寡言又麻烦得要死的阴沉女口中问出，不良有更直接的做法。
“在这之前，我想借你的配剑一晚。”
“这样啊......不愧是青林同学~”少女莞尔一笑，仿佛天边又亮起了霞光，“至于剑嘛~”
“锃——”苏梦凛拔出雪白的长剑，在身前凝视。
“算在我们约定之中的话，我就不问原因了。”
“呃，原因是——”利剑亮起的光芒令我半眯起眼睛，嘴边的话倒是比身体更快几分。
“不算我就不给，也不问原因~”被苏梦凛用更快的速度打断了。
“啧。”
果然是这样，一开始就别用那种说法啊，反正你这家伙就不在意我们的想法吧。
（从一开始就不该抱什么期待，优等生不是表面上那样，在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在击杀哥布林的时候，用演技和威胁套出大叔情报的时候，在钟楼上面无表情抛下人头的时候——这家伙的本质是我的同类，甚至更加恶劣。
——“在这之前，如果能把青林同学的舌头一起嚼碎，那也不错......”
不明的情绪在心中翻腾，我压低声音确保语气平稳。
“你之前说过吧，想要从你这样的好女孩身上得到东西，就得付出代价。”黑色缝隙在手边的空间裂开，我缓缓将手放入，“那这样的代价如何，一场堵上性命的决斗。”
“这不是代价吧？而且，”面对我敌意的举动，苏梦凛反而收回了目光，抿着微笑眺望前方，“堵上性命会不会过份了些。”
“这不正是这个世界的常理吗？学园女神大人夺走的性命可比我这个小混混多多了。”
手在契约空间中确认了形状，随时能将武器拿出。
“......我可是很害怕的，现在手都抖个不停。”
我轻轻一笑。少骗人了，你脸上不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笑容吗？
“那么，女神大人要认输吗？现在把剑给我说不定我会请你吃饭哦。”
苏梦凛展颜一笑。
“当然不会，不过我赢了你也要请我吃饭~”
“那还真是荣幸，很多人会把这当成奖赏吧，不过，”迅速将手中的武器取出，用之前练习过的方式作出攻击，“——容我拒绝。”
“嘭——”借来的火枪发出沉闷的响声，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手臂发麻，勉强稳住的枪口将子弹送出。
枪管腾起的烟雾之后，苏梦凛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对着虚空劈砍而下。
借着出色的动态视力，我依稀看见圆圆的弹丸在空中裂成两半朝两边飞去。剑劈子弹，还真能做到啊——不过，在这个世界这也不过常事。
“——夏雪妍！”
我大声喊道。
在苏梦凛挥剑的同时，一团黑色阴影在她背后的半空中凝聚。通体透明的半弧刀刃从中伸出，如烟似影的飘向少女的脖颈。
却被苏梦凛一手抓住手腕，将夏雪妍整个从阴影中扯出。
“还没完呢！”
房檐瞬间崩坏，巨大的力量从苏梦凛正下方突起。碎石纷飞，烟尘弥补，巴克曼粗壮的手臂穿出烟雾拽住少女纤细的脚踝。
犹如彗星陨落，长长的焰尾在苏梦凛脚踝腾起，另一道金色的火焰在巴克曼手中对抗。
“嗞......”
巴克曼吃痛的放开了手，苏梦凛踏着他的手掌跃上半空。毫无征兆的，无数凭空出现的锁链封死了她所有去路。
（最后一击了。）
我在心中默念。
“星之女神大人的星陨锁链，就算是霞姐姐的契约者也挣脱不了~”
幽自满的夸耀着，掰着指头大概是在计算作为贡品的甜筒了。
下一瞬，缠绕的锁链收紧包围，包裹成密不透风的牢笼。
“——林！”
近似尖锐的声音刺痛耳膜，余光瞥见短发少女张大的嘴和凌乱刘海下露出的惊慌的眼。
而我的眼前则被金色光芒填满。
“绝光......”
声音只能发出一半，剩下的和胸腔的空气一齐被压出体外。
“最后，我要反驳青林同学一开始的话。领主在自己府邸遇刺，现在没有比领主府更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我才不是笨蛋......只是普通的女孩子。”
苏梦凛在光芒中现身，嘴唇贴在我的耳边，握成拳的手却抵在我的胸口。
（普通的女孩子......吗？）
巨大的力量将我的身躯向后抛去，景物在眼前急速倒退。
（普通的女孩子可做不到这样。）
巴克曼还在和沾到手上的火焰抗争，我看向天空中另一位一直被认为是普通女孩子的方向——夏雪妍按着被金色火焰灼烧的手腕，呆呆的看向我的方向。
这种时候也能发呆吗？不愧是发呆技能max的达人。
我莫名的笑了出来。
（还是赢不了啊，这至尊vip女神专享的高级会员厉害得有些不讲理了。）
我这也算拼尽全力了吧？世间有些事就算堵上一切也赢不了。
飞出一段的距离后，身体被重力捕获，曾经同行的少女在视野中不断攀升，直到被镶入夜空，变成两颗异样的星。
承认失败后，冷却下来的心方才明白，想到苏梦凛会是我同类时心中翻腾的情绪——是普通的简单明了的恐惧，还有挑战强者的兴奋。
（这样的心情，真是好久没有过了。）
不过，真是畅快啊——这样畅快的事情，我是多久便不再去做的呢？
倒转的身体正对着夜空，无数闪亮的星座在漆黑的幕帘上连成图画。那个总穿着红色夹克的男人的背影，仿佛也藏在这些图画之中。
你也有这样看过星空吗，哥哥？
真的是——急速的风掠过耳际，房屋和树枝已经挤进视线，身下不远就是地面了吧，这种时候心情反而变得坦然，是在这个世界的原因吗？在这最后，没有失重的恐惧也没有即将迎来死亡的不甘，只觉得——夜空真美。
而在我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一刻时，一阵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了身体。
“接住你了，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