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思绪终归平静，回忆结束，时间回到十月底。第一轮国考结束后迟海尽量不去思考后续如何，这一年的努力已经宣告作废，无论是工作还是备考都糟透了，同时还有莫名其妙的网络舆论令他出门都要考虑带什么颜色的口罩。
一开始他低估了这个时代网络人肉的力量，当他和钱玄同的模糊偷拍出现在某互联网平台热搜上的时候他还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会受到切实的影响，但不到一周，他的证件照居然就开始在社交网络里流传，更有甚者将他的大学就读信息贴了出去，这让他不寒而栗，对钱玄同已经缓和的不满情绪又给撩拨起来，他找不到该怪谁，那就只能责怪一直纠缠他的钱玄同喽。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就想和钱玄同绝交，得知他的难处后迟海只觉得他可怜，脑子有问题活了几十年也不容易，而且对他确实没得说，只是无法再接受钱玄同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社会性死亡对迟海来说过于可怕。
这段时间秋雨连绵，凉意袭人，迟海一下班就会去海边吹吹风，倒不是悲秋伤怀，只是单纯的海边风大人少而已，他在哪儿不用戴着口罩。他骑着刚买的电动单车，从公司园区沿着滨海大道缓慢地骑行，这车的速度拉到最快也就四十码，到海边观景台已经是八点左右，他从后备箱取出罐装啤酒，一个人边喝边玩手机，海面上乌云密布风浪大作，什么都看不清楚。
过了十来分钟，老远一阵突突突震天响的发动机噪音传来，一辆大排量进口摩托停在他的小电马旁边，身穿飞行员夹克和紧身牛仔裤的女子戴着赛车头盔向他走来，她逐次取下手套，最后解开头盔卡扣，掀下头盔。
“你没看天气预报么？台风预警都出来好几天了，还天天往这儿跑？”龙心语将头盔放在一边，双手叉腰对他说道。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迟海将空了的啤酒罐捏扁，精准扔进观景台外面的垃圾桶里，“约你出来也是给你说下这个事情，我准备不在这儿干了，我想去其他地方找点事儿做。”
“是因为钱玄同的事吗。”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现在我出门都不敢露脸，公司里完全待不下去了，”迟海无奈地摇了摇头，“最主要的是现在找个合适的工作很难，大城市物价水平太高，我这水平也赚不了几个钱，哎，总不能就这样混到三十岁吧。”
龙心语颇意外地说道：“没想到是这么现实的原因，我还以为你又是因为情情爱爱要死要活呢。”
“别说笑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家早就过了那种要死要活的年纪了，你我也老大不小了，安身立命才是关键，你的运动员生涯还处在黄金期，再努力点上个奥运会不是什么问题，我呢，就是被大城市淘汰的这批人了。”
“那你打算去哪儿？”
“回**市。”
龙心语有些吃惊，“你要回去？你不是因为迟云的事…”念到那个名字,她一时语塞。
“不久前我回去了一次，我没忍住回去家里看了看，”迟海说道，“爷爷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物业告诉我，三年前她们就搬走了。”
“那你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不太清楚要有什么意义，单纯地想，那里对我来说就是人生中最熟悉的地方，大城市混不下去，想退回老家也不奇怪吧，她们不在那儿，倒也给了我回去的勇气。”
“我有朋友在软件园经营一家硬件销售公司，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去策划部门试一试，你有新媒体从业经验，宣传策划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
“钱玄同也让我去他的工作室，这是怎么了，我迟海怎么就成了大腕儿抢着要的高端人才了？”他笑着说道。
“你他妈少贫嘴，”龙心语啐了一口，“给你机会要不要吧！灰溜溜回老家混日子算什么男人！”
“好意我心领了，可如果我总是被你们拖着走，那才不算男人吧。”
“呵，”龙心语冷笑一声，“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我可没有把你当成朋友，给你介绍工作也不是情意浓浓的关爱，从一开始我对你有的不过是肉体上的需要，单纯想上你罢了，我舍不得你这身好皮囊，你的想法和你的过往你的情感我都不在乎，况且，我对你已经有点厌倦了，你如果抓不住我对你最后的一点新鲜感，那就去自生自灭吧。”她冷冷地说完，不给迟海回答的余地，转身而去。
机车启动后发出隆隆的闷响，车灯的光芒扫过他的脸，龙心语眼角的余光掠过他受伤极深的表情，心口郁郁不快，重重地轰了下油门，如暴躁的海风般远去。
龙心语的话对迟海可谓重击，他虽然明白龙心语对他确实只有肉体上的好感，但被她如此直白地点明也实在是太过于残酷，照她地说法，自己可谓是除了这身皮囊真就一无是处了，想在大城市不靠他人闯出一番名堂确实痴人说梦。
海风越来越烈，他更加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城市，回到毫无波澜的故乡当一个岌岌无名的平凡人。
他曾经也幻想过自己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都会闯出一片天地，但现实不会给庸人任何幻想的空间，当成长到一定的年岁时，任何人都会猛然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自己平庸至极的命运，只有意识到的那一刻会有片刻痛苦，但随后，都会淡然沉默地继续前进了。
钱玄同和龙心语对他来说都过于耀眼灼目，他们生来就不会平凡，此后的命运也会和他天差地别，不同圈子不同社会层次的不对等交流无法给他带来一点点满足，他逃离这个城市更像是在逃离他们。
十一月初，他递交了辞呈，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带上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乡的列车，没有向钱玄同道别。
2018年十二月，梁斯涵从狱警手中接过路费补助，在经过最后一道门的安全检查后，走向敞开的监狱大门，她今年虽然不到五十，但七年半的牢狱生活令她面容清癯，两鬓斑白，看上去仿佛六十有余，这一天阳光灿烂，是个金秋难得的好天气，但瑟瑟凉意令她在走出大门那一刻畏缩了一下，她还有点不能适应没有人对她喊命令的午后，往日这个时刻她应该在机床边劳作。
她看着手里的五十块路费，茫然无措。
“妈妈。”
一声清新动人的呼唤令她如遭电击，她记忆里某个区域工作起来，她向一旁看去，那个喊她妈妈的少女拎着一个手提袋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落叶飘飘，金色的阳光在她乌黑的长发上点缀了粼粼金箔。
她呆住了，眼前的女孩儿陌生又熟悉，她那么高，那么漂亮，和记忆里那个娇小的身型无法匹配到一起，但是她的眼睛，那一双凝视中深不见底的眸子无论何时都那么固执，从小就如此，像她爸爸。
女孩儿走向她，踏着一地落叶，在她的眼里越放越大，直到涌出的眼泪令她的形象越来越模糊。
“跟我回家吧，妈妈。”她温柔地抱住梁斯涵，拿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
“小云…妈…妈妈…”梁斯涵伤心地语无伦次，“妈妈，对不起你啊…”
“妈，你回来就好。”迟云安慰她一阵，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件外套，为她披上，带着她上了自己的车。
梁斯涵坐在副驾，看着车从郊区驶向城市，沿途的风景和七年前来的时候已经天差地别，这里已经不能称为郊区了，两旁的高架桥和居民楼取代了曾经的田野，七年时光，沧海桑田。
迟云放了舒缓的巴赫交响曲，一路上关切地为她讲着家里的事，她告诉梁斯涵，她如今在一家跨境零食进口网络贸易公司工作，公司是她的学长在几年前自主创业的成果，如今主要负责商品网购的第一环节采购和运输物流外包，所以她一年内有大半时间在欧洲和当地的客户对接，因为精通法语和意大利语，这个工作在她大二下学期就在网上开始了，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她并没有选择保研，而是决定跟学长继续创业，如今，在她的同龄人还在社会上浮浮沉沉经受毒打的时候，她已经不再为经济问题担忧了。
“我在**市已经看好了房，明年交付后咱们就住进去。”迟云说道。
“你比妈有出息，妈放心了。”其实梁斯涵对她的顺风顺水并没有任何意外，因为她永远都这么令人放心，永远都这么优秀，从小就是，任何时候都是。
轿车驶进城区，这里是南方省会城市，近几年迅猛发展，已经是内陆新一线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往后成为忙碌的写字楼和商业区。
迟云对她说了很多事，家里的情况基本都说完了，包括迟樱和梁家人（她舅舅家）的近况，但是，她却至始至终没有提及迟海。
“小云，你哥哥最近很忙吗？他怎么不来接妈？”梁斯涵笑着问道。
“迟海啊，”迟云微微看了眼车窗外，“我不太清楚他的情况。”
“啊？他还在读书吗？还是去打工了？”
“不知道，高三那一年，他就离家了，”迟云淡淡地说，“他为什么走我也不知道，姑姑说他想换个环境，谁知道呢。”
“以后你们都没联系？”
“他只和姑姑打过几次电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妈，你回去问姑姑吧。”
“这孩子，怎么这么…”梁斯涵一阵失落，片刻后她又振作起来，“妈一定要好好说说他，这么些年不回家，不像话。”
迟云淡淡一笑，说道：“快到了，妈，待会儿带你见个人。”
“谁啊？是你男朋友啊？”
她笑着点点头，“他叫吴昊然，现在在**政法大学读研究生，他和我还挺有缘分，初中就是一个学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