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迟海起了一大早，换上昨晚就准备好的一身西装，这西装是他在大三实习期间购买的，是他最贵的一套衣服，仅仅在入职第一天穿过，其后就一直压在衣柜最深处，他一直觉得自己穿正装非常别扭，或者说他不认可自己有严肃的社会身份。
穿好西装后他在镜子前站着，直视那双倦怠的眼，一夜辗转，心跳一直很快，处于莫名的兴奋状态，他不愿承认自己如此期待见到的是迟云，而不是母亲，这身西装就仿佛成为一件掩盖渴望的皮。
窗外隐约传来学生间问候，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学生说笑着经过楼下的街道，这一幕触动了他心里某个部位，他先是感到美好，随后意识到这种美好对自己已是往日黄花，便失落地拉上窗帘。
他背上人造革的公文包走出门外，在晨曦中与那些学生一起奔向不同的前方。
监狱在三百公里外的省会城市，他提前联系好了进城的黑车，与另外七名乘客挤在一辆油烟味很大的金杯车里，一路上他的胃和脑子天翻地覆，几近昏厥，因为没吃早饭只能呕出酸水，司机毫不在意迟海茄子一样的脸色，自顾自抽烟谈天，和副驾驶的大妈交流火热。
两个半小时到目的地后他已经浑身脱力，前脚刚落地上，后脚就一软，整个人趴在路边干呕，同行的一位大叔看不过去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迟海打了个手势表示感谢。他在路边蹲着歇了十来分钟，将那瓶水灌了一半，对着天空常常吁出一口气，感到自己活过来了。
他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对着手机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看着还有人样，但是面色苍白，眼眶有点凹陷。
他慢慢走向监狱正大门的方向，离开放时间还有十来分钟，他有些忐忑地摸了下鼻梁，眼光快速地扫过四周，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熟人。
而在他张望的时候，一辆轿车从他身边不快不慢地驶过，他没在意，随后那辆车停在前方规划的停车位，这是一辆漂亮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靓丽的银色外壳仿佛融化在阳光里，和四周萧瑟的景象格格不入，这种沉重的地方很少见到此类光鲜的座驾。
他依然不太在意，继续往前走，直到车门打开，迟云从驾驶室起身出来，反手关上车门。
迟海木头似的杵哪儿，一时精神恍惚，迟云打开后座门，取出手提袋，这一系列动作在他眼里仿佛经历了一万年，他像一部数码相机，一帧一帧地将其记录在脑海。
她长高了——这是他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头顶恰好过他胸口的孩子，眼前的女人在慢慢地和记忆里的女孩重叠。她穿着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套着深蓝色的针织外套，长发过背，在额头左边别上一个发卡，露出倔强的眉梢，那双眼睛和从前一样，很少眨眼，无论看任何东西都喜欢凝视，只在转移目标时才顺势眨眼。
迟云转过身，迟海亦转身，背对她，两人相隔不足百米距离，他牙关紧咬，等待一阵，没有听到她的声音，随之意识到自己没被认出来，也不回头，慢慢地走向远处。
再回头时，看到迟云走向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见她俩拥抱在一起，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母亲。
“该过去了。”他下定决心似的对自己说，又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都感到心情愈加翻涌，他看到迟云拥抱母亲时淡然幸福的笑容，步伐便慢了下来。
这笑容令他回想到多年前在那个除夕之夜时与她依偎于怀的画面，那时她也是这样微笑的，当时她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永远在一起。
他停下了，看到远处相拥的母女，沐浴在金秋的日冕下，他想到——迟云，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他。
她已经健康地成长为优秀的大人，也迎来了相隔多年的母亲，她的生活已经一砖一瓦地走向渴望中的高处，说不定已经有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挑战在等待着她，她一定会的，一定会不断向上，因为她是迟云。
如果这时候他过去，会怎样，他就像是个不和谐的音符，本来已经从乐谱中剔除，却妄图成为破坏演奏的不安和弦，他难以想象迟云看到他会多么的痛苦，现在他眼中这个幸福的她难道就必须被他的出现破坏吗？
选择，他必须做出选择。
秋风阵阵，林木森森，虽然暖阳高悬，但微风瑟瑟凉意丝丝袭人，迟海手中的花无声地落在了地上，他轻轻解开领口，松了松有些紧的领带，再次转身。
迟云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消失在街对面，等她抬头巡视，已经不见踪影。
在回家的路上，迟海难得地心情舒畅，他抽着烟，一身轻松。在看到迟云的那一刻，某个担子就已经放下了，他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些年她没有受太多的影响，只要清楚她很好，迟海就已经满足。
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迟樱的电话。
“见到你妹妹和妈妈了么？”
“对不起姑姑，我没有和他们团圆，但我已经知道她们很好了，这就够了。”迟海说着深深地吐出烟雾。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嗯，”他笑着说，“没有我这个拖后腿的影响她，她貌似混得很不错，开着那么贵的车去接妈妈，还真有面子，和我想的一样，她一定会有出息的，这样下去挺好的。”
“你真这样想吗。”
“事已至此，姑姑你就别想那么多了，生活还要继续，我总得向前看。”
“听起来你轻松多了，那我也放心了。”
“姑姑，把爷爷的钱都给我吧，我想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会把银行卡寄给你。”
“拜托了。”
放下手机，迟樱神色复杂地靠在椅背上，她坐在湖边，茶几上的咖啡冒袅袅热气。
迟海的选择令她有点意外，意外的不是选择本身，而是他的豁达，他能彻底放开当然是最好的，但是迟云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