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夏季盛期。清晨伊始，烈日便毫不吝啬光和热，将它们无私地洒在“希望村”的田野上。聒噪的虫鸣从四处传来，泥土和草叶的清香充斥着我的肺部。
“嗯——！真是个好天气！”
我站在村外的草坡上，冲着耀眼的阳光使劲伸了个懒腰。平日里未曾疏于锻炼的肌肉将皮甲的环扣撑得咯吱作响，腰间的短剑也随之颤了颤。
我叫法策。法律的“法”，政策的“策”。
我是勇者——人类的勇者。为一切人类的梦想和希望战斗的勇者。
我没有父母，将我养大的是最后一任太阳神祭坛的大祭司。据说，我和那些古时候与魔王们战斗的伟大的英雄们一样，是某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太阳神大人的祭坛上的。
自古以来，每当有魔王出没，就会诞生一名勇者——然而这并不适用于我诞生的这个时代。
最后一任魔王已经在几千年前被最伟大的英雄们联合神灵的力量被彻底铲除，威胁人类生存的魔族也彻底消失，人类早已成为了整个世界名副其实的霸主，就连最弱小的麻雀如今也能毫无顾忌地在枝头嬉戏。
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我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和平年代。虽然大祭司主张这是太阳神大人对人类的恩赐，但不知为何，村人却对他的说辞置若罔闻，仿佛他们的信仰心也早已随着魔族一起消逝了一般。
后来，抚养我长大的大祭司病逝后，也再没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虽然我也对此有些遗憾，但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悲伤归悲伤，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嘛。
“那么，今天是帮村人A喂喂鸡呢，还是帮村人B打扫打扫牛舍呢？”
正当我准备往村中的方向走时，一个呼声从我的背后传来。
“喂——！法策——！”
“嗯？这不是村人C嘛。”
是另一位村中的居民。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身边。虽然没怎么出汗，但他却不断地用夸张的动作抹着额头，又不停地冲着领口里扇风。
这着实令我有些奇怪。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村长叫你……快点去……”
他喘着粗气，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
看起来确实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剑柄。
“千万……拜托了！”
村人C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连忙朝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也要注意安全。”
2
村长的家位于村子最中心的位置。
我一路跑过村中的石子路。四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每家每户都把窗户遮挡得非常严密，整个村子的空气像是死掉了一般寂静。
我从来没有过实战经验，但书本上的知识告诉我，这与魔族入侵时的景象惊人地相似。
“明明昨天还一切正常……”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一切的答案都在村长那里吧。
村长的家已经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加快了脚步。
与其他人家一样，村长家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仿佛阳光有剧毒一般，将它们全部拒之门外。
不管入侵者是谁，它们多半已经侵入了村长的家。
情况刻不容缓！
我没有减速，径直朝着村长家紧闭的木门冲去。借着冲力，用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门上。
木门发出碎裂的悲鸣，尘埃四起。我向前一个快速翻滚，冲出烟云。
眼睛还没能适应屋子中的黑暗光线，只能看到前方有几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做着什么。
我噌地一声拔出短剑。
“统统不许动！！！”
像是被我的吼声震慑住了一般，那几个人影的动作戛然而止。
哼，看起来魔族也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嘛。
一阵夹带着温暖空气的夏风从破败的门口吹入。
烟云消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咒骂。
“混账东西！赶紧给我把门补好！”
“……咦？？？”
我仔细向前看去，前方的几个人影正是村长和其他一些村人。他们围着几个水缸，手里端着盛满凉水的碗，用手沾着水，不停地朝自己身上溅。
这是何等怪异的行径。一定是魔族对他们做了什么！
“村长，魔族呢？”
我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慢慢向他们靠近。
——哗啪。
然而，回答我的是迎面泼来的一碗凉水。
“哪来的魔族，你傻了吗？”
村长的白胡子气得一颤一颤。
村长的脾气不怎么好，被这样对待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我只得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
“那您们在做什么啊？”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在给自己降温解暑啊！”
“这、这样吗……”
我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把短剑收进剑鞘里，呆望着那些享受着冰凉井水的村人们。
和跑来叫我的村人C一样，他们明明身上没有多少汗水，却不停地抱怨着气温，不断地做出夸张的散热动作。
“还在这愣着干嘛？”
村长的呵斥打断了我。
“快把门给我补好，要热死了！”
“遵、遵命！”
3
虽然我不是木匠，但多少也学过一些木匠的手艺，配合上复原魔法，只用了一眨眼功夫就把门恢复成了原先的面貌。
温暖的阳光被再次挡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黯淡下来。
村长这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捋了捋胡子，白色的眉毛上下动了动，又开始抱怨起来。
“真是的，入夏以来越来越热，根本没办法干活！”
“是吗……？我倒觉得最近天气还不错啊……”
对于村长的抱怨，我的体会并不深刻。
“话说村长，您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啊？该不会只是为了向我抱怨吧？”
“怎么？你还对我这老骨头不耐烦了？”
“没有没有没有！”
“你太年轻，太单纯，有时甚至有些天真！”
“哈……”
“夏天没有空调，根本就活不下去！”
“空调？”
那是什么？
村长并没有理会我的反问，伸出皱巴巴的手指，继续在空中指指点点。
“最近的温度都要超过35摄氏度了！”
“摄氏度？”
又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字眼。
“所以我受不了了——我们都受不了了，法策！”
村长捧着碗，将其中最后的一点井水浇到头顶上。清流沿着他满脸的沟壑流下，汇聚在胡子末端滴下。
“太阳这家伙分明就是想让人类灭亡，才会每天用紫外线照射我们超过十四个小时的！”
“紫、紫外线？？？”
随着听不懂的词语越来越多，我的脑袋逐渐变得糊涂起来。
“所以，法策啊！”
村长摇晃起我的肩膀。
“作为我们人类唯一能够依赖的勇者，请去打败太阳神——不，太阳大魔王吧！”
“但、但是……”
虽然我觉得哪里不对，虽然我觉得这并不应该是太阳神大人的错，但不知是不是那些我听不明白的词语的缘故，我的脑袋却一片浆糊，根本无从判断是非。
见我有些踌躇，村长的眉间立刻皱了起来。
“你难道想让我们人类都灭绝吗！你这不称职的勇者！”
“当、当然不是！”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点给我上路！”
4
勇者的职责便是为人类战斗。而代表着一村人的意志的村长，他所说的话对我来说是绝对正确的命令。
所以我上路了。
这世间就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我的行程顺利得出奇。
在最需要交通工具时，搭上了正巧路过此地去往王城的顺风马车。在肚子饿得能吞下三头牛时，又正巧碰上王城餐厅的大胃王比赛，胜者将全免用餐的费用。而在我被国王接见后，告诉他我是去打败太阳大魔王时，国王露出非常欣慰的表情，不仅命人做我接下来的行程的向导，甚至当晚与我面对面地促膝长谈起来。
国王三十岁出头，即使穿着先王那身绣着只有老头才会穿的图案的长袍，他深邃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年轻的灵光。
“勇者法策，背负着人类使命的旅途，真是辛苦你了。”
在佣人为我们端上饮料和水果时，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啦……作为人类的勇者，帮助人类实现梦想和希望就是我的存在价值啊。”
“一想到本王的国家里有你这样的公民在，就让本王心情舒爽，连夏暑都感觉不到了！”
他说“本王”时，或许是因为语气的缘故，不但不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反而让人感到亲切。
“陛下太过奖了——不如说作为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勇者，我很佩服陛下这么年轻就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啊。”
“这……和勇者一样，本王也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国王欠了欠身，半红着脸谦逊地摸了摸鼻子。大概是从未有人这样夸赞他的缘故吧。
“话说回来，”我继续说道，“陛下果然也觉得天气很炎热吗？”
国王的表情很快严肃起来。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
“确实炎热。”
他很谨慎地回答。
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是吗。”
我点了点头，微微阖上了眼睛。
正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时，国王却又开口了。
“不过这多半是由于本王不被允许穿着那些轻便的夏装导致的。”
“哎？也就是说……如果陛下能像平民那样只穿背心和短裤的话，就不会感到炎热了吗？”
“应该是这样的。毕竟——本王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说要吹空调。本王只要有电扇吹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国王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什么人不在场之后，才又悄悄地对我开口。
“这件事，还请你对其他人保密啊。如果宫廷中的老臣知道了本王不觉得天气炎热，一定又会来教训本王的。”
一个优秀的当权者也会向身边的权威妥协。作为一国之君，似乎国王也过得并不顺利啊。
不过，此刻我的关注点并不在那里。
“电扇？？？”
我诧异地歪过了脑袋。
“很好用哦，法策如果也想用的话，不如等打败了太阳大魔王回来时本王赐予你一台怎么样？”
虽然我并不知道电扇究竟是什么，但根据宫廷里那些不断做着夸张散热动作的贵族向我投来的嫉妒眼神来看，或许属于某种解暑的高级道具。
当然，勇者是不能接受任何感谢的馈赠的——哪怕是一针一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这就是勇者的传统。于是我谢绝了国王的恩赐许诺。
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5
第二天，我告别了国王，只带着向导继续朝着太阳神大殿——啊不，太阳大魔王的魔窟前进了。
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跋涉过数不尽的河流和山谷，翻越过一个又一个天险般的峭壁和山峦，耗时三个月，总算到达了太阳山的山腰。而太阳大魔王的魔窟就位于山顶，已经完全进入了我的视线。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我对向导说完，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打开水袋开始补充水分。
向导坐在了我的身边。他喘着气，抹掉额头上的一些汗珠。
他的动作与其他抱怨高温的人如出一辙，明明只微微出了一些汗水，却仿佛早已大汗淋漓一般。
此时已经到了秋季，四周的树木开始枯黄。一阵山风吹过山谷间，落叶被卷起，在空中舞动。
我望着天空上寥寥几朵白云。回想起一路上碰见的所有人类——所有厌倦“酷暑”的人类。
“真的有那么热吗？”
我问道。
这是我第一次很明确地表示质疑。
向导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便皱起眉头，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嗓音尖锐。
“当然了！这么热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但是为什么我却不怎么觉得热呢？”
“废话！你是勇者，是人类里最强的家伙。如果连你也觉得热，而我们又没有空调，那我们岂不是早就被热死了！”
他涨红了脸。
“真的是这样吗？”
我低下头，看向他。
“但我一天也要吃三顿饭，一天也要喝八杯水，工作一天也会很累，到了晚上也会瞌睡。为什么只有在耐热上，我却突然比普通人强出这么多呢？”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觉得热，你却不觉得热，一定是你的问题才对。”
我挠了挠头。或许是因为实力的差距太大，他的怒斥根本无法令我感到一丝怒意。
“说起来——”
我换了个话题。
“你对这里的路这么熟悉，是因为以前来过这里吗？”
“不止来过，我以前还来参拜过呢。”
“参拜？”
我有些诧异。
“参拜太阳神大人？”
“当然啦。”
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哦！抚养我长大的是一个太阳神祭司，我们那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太阳神大人的信徒了，如果他听说外面还有人参拜太阳神大人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吧。”
——虽说已经去世的他没机会听到了就是了。
但是向导却摆了摆手。
“那也是曾经参拜过，现在我已经不会来参拜了。”
“哎？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
向导从我手里夺过水袋。
“当然是太阳大魔王天天散播酷热，我们都受不了了啊。”
说完，他一仰脖，将最后的水一饮而尽。
看着他贪婪地将最后一滴水舔净的样子，我回想起离开村子的前一天。那天的天气和大家突然喊热的第二天比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仿佛一晚上之后，人们突然间就对“热”有了极为强烈的抗拒一般，而且这种抗拒就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所有人类聚落。
真的是我的问题吗？真的是我太耐热了吗？
我不禁这样思考。
惬意的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在向导恢复了体力之后，他向我告别，目送我踏上了最后一段路程。
6
太阳神大殿是由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古时候的人们用尽浑身解数，将这些比一个人还高的巨大石块搬上山峰，用无法想象的技术搭建出了一个奇迹般的纯白建筑。
而如今，这建筑早已年久失修，石块上布满了风沙磨砺过的痕迹，缝隙之间也长满了杂草。
我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从行囊里取出，在大殿门口的火盆里点燃，走进了黑漆漆的长廊。
脚底不断地传来砂石摩擦地面的声音。我小心地绕开那些断裂的石板以防绊倒，慢慢地抽出腰间的短剑，警戒着四周。
渐渐地，狭窄的长廊开始变得宽敞。似乎是到达了正殿。
“欢迎，奴家的勇者。”
一个稚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面前传来。声音近在咫尺，我甚至感觉到了吐息。
“是谁？！”
我猛地一惊，将火把向前探去。
一个人影向下一闪，接着轻盈地向后一跃。
“真是失礼，在奴家的大殿里，还能有谁呢？”
对方不从正面回答的态度让我有些恼火。
“火之精灵啊，请引导元素，照亮我前方的路！”
火把与短剑哐地交叉，几点火星从火把上脱落，而后猛地腾飞起来。炽热的烈焰顿时腾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一道火环，瞬间驱散了眼前的一切阴影。
在我面前不远处的，是一名少女。她黑色的长发从身上的金饰自然地垂下。褐色的皮肤上，用水彩颜料涂抹出神秘而美丽的纹饰。虽然她的个子很矮，但当她金色的眼瞳自下而上看向我时，却让我感觉像是一柄利刃抵在了我的喉咙一般动弹不得。
“您是……太阳神大人？”
我不由自主地使用了敬语。
“正是。”
她叉着腰，小巧的脑袋使劲点了点。接着，她不满地噘起嘴，静静地瞪着我的短剑。
“难得来一趟，不如把剑放下，和奴家好好谈谈，怎么样？”
她的声音让我无法抗拒，我浑身紧绷的肌肉几乎就要松懈了下来。
我赶紧甩了甩头。
“没有什么好谈的，太阳大魔王！你毫不忌讳地散播酷暑，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是时候将你和其他魔王一样彻底铲除了！”
我再次握紧短剑，将它和火把一起架在面前。
“汝究竟在说什么笨蛋的话呐。”
少女做出一个很无奈地动作，耸了耸肩，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盘着腿，两只手也轻松地搭在膝盖和大腿上，似乎根本无心应战，
“汝可是奴家的勇者，为何如今会对奴家刀剑相向呐？”
但我丝毫不敢松懈。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无法匹敌的气息。如果传说是真的，正是因为太阳神的插手，古代的英雄们才能够彻底铲除魔族势力。
“理由的话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被皮带包裹的剑柄在我用力的捏握下发出咯吱的悲鸣。
“我是人类的勇者！我会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那么，如果人类的生存并没有受到威胁呢？”
“……哎？”
突然的问题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什么意思？”
“所以说，奴家从来就没有散播过‘酷暑’呐。”
少女叹了口气。
“那点程度的温度，一般来说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才对吧？”
“怎么可能……”
“汝应该也有体会吧？明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天气，却突然被说成‘酷暑’——奴家才想要抱怨呐！”
“但是我见过的人类，都在说酷热难耐啊？”
“并不见得如此吧？”
“什么意思？”
“那位国王不是就不觉得炎热呐？”
“确实如此没错，但其他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抱怨，又该怎么解释？”
“那是因为他们早都适应了低温空调房呐。”
“……空调房？？？”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主观上认为天气很热，即使这个认知并不客观正确呐。”
“主观？？？客观？？？”
“而这些人的数量超过一定数量之后，还认为天气不热的人就会被看做不正常的异类，被歧视，被打压，形成一种奇怪的‘正确’风气。一个原本谈不上客观正确与否的事实，就会变成一种‘绝对正确’的类似信条一般的东西。”
少女托起腮。
“奴家的光可是很重要的东西。虽然确实会给人带来温度，但那也是其他动植物赖以生存的东西呐。而如今人类却被这种奇怪的‘绝对正确’的刻板思维冲昏了头脑，只是片面地强调炎热而忘记温暖的存在意义，奴家可是很困扰的。”
我沉着脸咬着嘴唇不语。少女于是又接着开口。
“不过汝也别太过苛责人类了。毕竟我们每个人认识世界的角度，‘永远’都摆脱不了主观因素带来的偏差呐。即使能在短时间内意识到自己的偏见，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必定会忘记先前的教训。不论是人类、还是汝、还是奴家……呐。”
她微微翘起了嘴角，慈爱的视线仰望着我。
即使她讲的东西我还无法完全理解，但我明白，作为曾经为那些伟大英雄指引道路的她与那些派我上路的人类不同，是在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
握紧剑柄的十指有些松懈了。她的话不断地在我耳畔萦绕。
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放弃了，不是吗？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沉重的空气压着我的胸膛，仿佛每一粒吸进肺部的尘埃都在规劝我回头是岸。
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我慢慢地将它们从口鼻中吐出，接着重新握住了短剑。
“……原来如此。”
我缓缓地吐着一个一个的字眼。
少女的大眼睛闪着欣慰的光，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唔嗯！既然明白了的话，今日就请回——”
“住嘴！无耻魔王！”
“——咦？！”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你想把我搞糊涂的说法吧！狡诈的太阳大魔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呐！”
“一会儿说什么‘空调房’，一会儿又说什么‘客观主观’，净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
“明明那些人类也向汝说过同样的词语才对呐！”
“够了！不要再说了！祖传勇者奥义——”
“等等呐？！勇者？！拜托汝三思而后行呐！”
“新政策·一刀切！”
“明明汝才是说出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的家伙呐——！”
在一阵耀眼的白光与刺耳的消除音之中，少女被封印成了一个个马赛克般的光点，逐渐消失在半空中。
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直到一切回归了黑暗。
7
胜利了。清爽的永夜降临了。我开始沿着来时的道路向希望村返程。
一开始，所到之处的人们不断地向我祝贺，为我戴上花环，向我献上秋季丰收的果实，歌颂着我的事迹。
但是到了中途，人们庆祝的激情开始明显减小，农民们开始因为作物不再生长而发愁，一些晚秋才会收获的果实开始失去味道。当我向他们询问时，他们依然会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告诉我他们对于太阳大魔王被打败是何等兴奋。
等我回到王城时，已经入冬了。
大雪下个不停，路上和屋顶上的雪越积越厚，有的木房被彻底压垮。无家可归的人开始变多，路上冻死和饿死的尸体已经没有人会去清扫了。
贵族们要求我寻找一些解决办法，他们咒骂着太阳大魔王临死之前还要把“恩惠”带走，但只会战斗的我爱莫能助。
在这之后，国王接见了我，告诉我国库里的木柴或许能熬过冬季，但他对接下来的春季很是担忧。
只是，此时的我已经无心去关注这些话题了。
由于严酷的天气原因，国王举办的庆功会没有多少来宾，仅仅只有土豆汤和粗面包的晚宴与整个空荡荡的餐厅似乎是在竞争谁更萧瑟一般。
国王说着什么，但我无心聆听，只是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当时握着短剑斩向太阳神——太阳大魔王的右手。
“勇者法策？”
国王的呼唤把我拉回现实。
“抱、抱歉，陛下，刚才我走神了，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比起那些我更关心法策的情况。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的话本王可以叫御医来。”
我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来。视线很自然地再次落在了右手上。
国王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你在后悔吗？”
“哎？”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诧异。
国王的眼神十分锐利，但是那个光芒只闪烁了一瞬，很快他的眼睛又变得温吞起来，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
“本王曾经尝试过打猎。”
“哈……现在也打猎吗？”
“不，只打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打过了。”
“为什么不再打猎了呢？因为总是打不到猎物吗？”
“不，第一次打猎时猎到了一只野兔。”
“只有一只吗……”
“嗯……当时是用绳圈和陷阱抓住的，所以将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它的心脏依然还在跳动。”
“哦……”
这个话题要进行到哪里去啊。
正当我准备打断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然后在杀死那只野兔的时候……”他说，“本王看着它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心想，此时它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国王看了看我，见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便不慌不忙地喝下一口热汤，盯着碗里的波纹接着说道。
“它觉得本王会扭断它的脖子呢，还是会割开它的喉咙呢。”
为什么都是这么残忍的说法啊！
“那个……”
“但是最后本王却放了它。”
国王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我的眼睛。
“在那样的情形下，它的生命已经完全掌握在本王的手里了，本王只需要轻轻一个动作便能吃到新鲜的兔肉。所以即便它想破脑袋，或许也不会明白本王为什么会放了它吧。事实上，在那之前本王也没听说有什么人在打猎时还会把专门打来的猎物放走的。”
国王轻轻闭上了眼睛耸了耸肩。
“后来本王也被老臣奚落了一番，说什么性格懦弱之类的。不过——”
他重新睁开眼睛，眼里充满了坚定的锐利光芒。
“本王不后悔。因为那是本王在那个情形下的选择之一，而本王那样选择了，所以本王早就做好了承担那个选择的一切后果的觉悟。哪怕被人说成是错误也好，哪怕臣子们也因此有些看不起本王也罢，那都是本王一生中无数重要的选择之一。”
国王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所以，‘原太阳神勇者’法策——你在后悔什么？”
我微微张开了嘴——有什么东西哽到了我的喉咙，眼眶也突然发热。
“是因为斩向了自己曾经所崇拜的神吗？”
他说的没错。
我的嗓子哽咽着，无法发出声音，只好点了点头。
“也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失去了阳光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吧？”
这也没错。在这之前太阳神大人已经预先告知了我这个行为的后果。
我又点了点头。
“可是你在这样做之前也曾认真做出了选择吧？”
这同样没错。我的脑袋又动了动。
或许国王的意思是让我别想那么多。他只是在安慰我——我一开始是这样理解的。
但见我一直没有开口，他便将胳膊肘伫在桌子上托起腮，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一开始你踏上旅途的原因是村人的命令，但从中途开始，你就明白那个命令本身是与勇者的使命相悖的。然而即使是这样，你最终还是斩了下去……从你现在的后悔神情来看，你应该也不是完全舍弃了为人类着想的信念，所以本王才在问你啊——”
他叹了口气，重新看向我的眼睛。
“不是‘别再后悔了’，而是‘你在后悔什么’啊。”
我微微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快又闭上了。
那种事情要化作简短的语言实在是有些困难。
而且要说的话，此时的这份心情究竟是否该被称为“后悔”，我自己也不怎么清楚。
因为产生这份心情的时间不是在斩过太阳神大人时，不是听从了命令踏上旅途时，而是更早——更早。
当身为太阳神祭司的养父不断地努力让众人重拾对太阳神的大人的信念，当他的努力不断地失败。接着他继续努力，接着再次失败。努力，失败，努力，失败……
我看着来自那些人类对他的努力不屑一顾的姿态，看着他一头干净整齐的栗色短发在短短几年内变成杂乱如鸟窝一般的银白色。
最后在弥留之际，他用手掌慈爱地从我的头顶抚向我的后脑，告诉我我要像他一样去战斗，在帮助人类的同时指引他们。
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名字。
他在“法律”两个字中留下了“法”；他从“政策”两个字中舍去了“政”。
当太阳神大人对我说出那席话时，“勇者”早就该收手了。因为太阳神大人的存在决定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失去了太阳的人类是不会存活的。
但我却斩了下去——“法策”斩了下去。为了养父曾努力奋斗过却不断失败的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类所或缺的形而上的东西斩了下去。
作为“勇者”我已经失格，只有作为“法策”的执念还留在我心中的某处。
“简单来说的话——陛下。”
我咽了咽唾沫。
“如果你知道那只被你放走的野兔，由于惊吓四处乱窜，掉入一个早已被猎人遗忘的陷阱里，最后毫无意义地死掉了的话，你还会放手吗？”
“这……法策会如何选择呢？”
“我会。”
我抿了抿嘴，闭上了微热的眼眶。
“我会……”
8
告别了国王离开王城时，已经没有马车愿意载我回村子了。等我徒步回到村中，已经是深冬。
积雪的厚度已经超过了我的腰。雪像沙土一般覆盖了村子的所有角落。和王城一样，这里的木质房屋全部倒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石头房子，有的塌了一半，勉强住着些人。人们点燃断成了几段的昔日的房梁，在火堆旁取暖，目光呆滞地望着随着热流冉冉升起、忽亮忽暗的火星。
村长见到了我，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是哭着鼻子将鼻涕擦在我的皮甲上，求着我帮他们把已经冻住快一个星期的水井打通。
在那之后，他拉着我，显得十分犹豫。
“勇者法策啊……”
“村长，您说。”
“这样下去，我们肯定都要死掉了啊……”
“这我也看出来了，可我不知道有什么我能做的？”
“关于这点，我想了想……”
村长白眉毛上的寒霜抖了抖。
“我们不仅没有空调，但更要命的，果然还是没有暖气啊！”
“……暖气？？？”
“所以啊，法策——”
他转过来，结着冰凌的白胡子很是落魄地耷拉着。
“能不能拜托你，再把太阳神大人请回来啊？”
虽然与令我外出时的请求如出一辙，但他的语气中夹带着少见的恳求。
他们已经明白了。
他们开始改变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贯透，口中呼出了一团炽热的霜汽。
“没问题！”
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微微抬头望去，霜汽在黑夜中徐徐上升——终于带着安心，终于还是不安。
因为下个夏天就要来了。
因为下个夏天就要来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