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艾克。”
“职业。”
“小说作家。”
“案发时的情况。”
“偶然经过小巷，被捅，然后昏迷。”
“那你怎样解释水果刀上的DNA痕迹？”
“无法解释。”
“钢笔上的指纹呢？”
“不知道那支钢笔。”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2017年8月18日，17时20分。
我。
艾克。
「畅销的推理作家。」
炽烈的苍白灯光，钢铁的审讯室，让人内心不安的摄像机器，充满压迫力的、冰冷的声音。居高临下的不断重复。黯淡的纱雾笼罩在一切。
重复了十五遍的审问。
重复了数小时的审问。
原先气势会更加冷峻，声音更加高亢，一句话接着一句话仿佛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审问变得简短起来。声音短促有力，视线冷冷地注视在我身上，只是确认答案而已。
其一，那支钢笔。品牌是阿尔法，淡灰色，其上有我的指纹。钢笔内填充着黏性材料和被害人的血液。
其二，刀。刀柄处留有我的DNA痕迹。刀身有被害人血液。
我沉默地坐在座椅上，手被拷住了，身体也沉沉地不怎么能动弹。我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稍微有些烦躁。但是并非不能忍受。
没有什么会比明确的记忆让人更能坚持下去。
自己的记忆——明确告诉自己：“我并非杀人犯。”
显而易见，艾弥和这一件事有着关键性的联系。可我该怎么办？交代出艾弥当时在现场是不可能的，第一我不会选择这个方案，第二警方会以为我在把他们当白痴哄骗。
无所适从。
没有足够的情报。我本来也自认是一名情报强者，但现在的情况我也没有办法了。
时间缓缓地过去，我甚至能想象外面的议论。在他们眼里，我恐怕是面对铁证也死不认罪吧？但问题在于他们的容忍性似乎非常大，像是在忌惮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某一时刻，铁门被缓慢地被打开——
一名有着湛蓝瞳孔的混血少年站在门外，双眼平静地注视着我。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站姿非常稳定，浑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特殊的气质，就算一句话不说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警方其实并非容忍我，而是觉得再审问我也不会有意义了吧？不然这里不可能出现他那样的未成年人的。
我可以确信，他既然站在了这里，不可能是闲得无聊。
可他的第一句话就完全让我丧失了思考能力。
“问题出在你的妹妹身上。我指的是你目前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并且你还无法证明。但是你有这种感觉。”
这个少年面露淡然的微笑，缓步走来。他伸手拉开了椅子，自然随意地坐了下来，随后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
“你……”
直到开口，我才发觉我的声音早已变得沙哑无比。虽然他并没有把话说全，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已经知道了更多的事情。那是有恃无恐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
停住。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他在施加心理攻势。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确切的消息。艾弥失踪了，我自然心慌意乱。而且我自称是被艾弥叫出去的，那事情也必然和她有关。
“你不是犯人，对吧？”
“你觉得我会有别的答案吗？”我哂笑道。
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毕竟经过了不知多少小时的重复审讯，我难免觉得精神不振。而眼前的少年笑意却愈发浓郁了。他移开右手，旋即用中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嗒、嗒——”地让人心烦意乱，而其眼神也越发锐利起来。
“的确如此。”他左手撑着下颔，“我是佐伊，横山警局的咨询顾问，很高兴认识你。”
我随口说道：“如果不是在这里，我也会一样高兴的。”
名为佐伊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绕着走到椅后，旋即转身，朝天花板一角的监控设备打了一个手势。炽白的强烈灯光瞬间熄了，转而亮起柔和的暖黄光芒。
“强光灯长时间照射会摧垮人的精神，再加上疲劳审讯和封闭环境……你甚至可以起诉告他们。当然，这也是现在的潜规则了，有时候这方面法律可能会稍微有些偏袒。”
佐伊站在椅后，双手扶住椅背，神色变得清淡。
“我也不想起诉。”我轻轻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适应着少有的放松，“他们也是希望早点抓到犯人而已。”
“是吗？”
他忽地又笑了一下。然后我们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湛蓝色的瞳孔里闪出亮光，就这样嘴角含笑地望着我——
“我不认为你是罪犯。”
佐伊轻松地又坐在了铁椅上，用攀谈的口气如是说着，神情认真，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
“你被发现得太顺利了。”他侃侃而谈，“首先，你之前明明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疲劳审讯，可现在却依旧精神抖擞，甚至能和我玩心理战。你是个很稳定的人。”
“承蒙夸奖。”我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句。
“既然是很稳定的人，那么就不会出那么多疏漏。他们有一个推论，说的是你第一次杀人，所以情急之下钢笔才随手一扔，恰巧落入了垃圾堆呗收走，而凶器也扔进了下水道。”
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有。”
他站起身，朝我压迫过来，视线极具侵略性地盯着我。
“而且还很大。”
“他们对于你的说辞只采信了一部分，并且依此推出了你的杀人过程。这种选择性相信才是最愚蠢的。你被妹妹叫出去是事实，但你其实也收到了威胁短信；或者你预感有不对，所以带上了刀……他们找到物证，并且确认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就开始凭直觉完善逻辑的漏洞了。”
“但是说得过去，不是吗？”
“的确如此。”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越来越像一把手术刀了，“而且物证是无可推翻的。从常理上来判断，你就是凶手。”
我清楚他的想法。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判断我不是凶手的呢？”
佐伊嘴角一挑，高声说道——
“这就是重点了！”他又坐在了椅上，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有问题，所以监视了你的动向。但是从医院回家开始，你就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举动。如果钢笔的确是你的，那你应该清楚——笔被你随便扔进了一个垃圾堆里。”
我静静地看着他，露出微笑，示意请继续说下去。
“而这是相当不保险的行为，因为指不定警察就会发现。”他笑容中充满自信的神采。“所以你必然会去试着补救。你的心理素质不低，即使杀人时不知所措，但事后肯定不会如此。”
“其次，你为什么偏偏把钢笔随手一扔，而把凶器扔进了下水道呢？下水道的出口可是有栅栏的，如果不是那个地方恰巧坏掉，凶器可能就会永远地留在口子那了。被人发现的机会就会大增。”
“而且你不可能知道凶器被冲向哪个地方，水流是交汇的，冲向那个出口也只是偶然。换句话说，如果人真是你杀的，你把凶器塞进下水道就是在碰运气。根据推论你是带刀子过去的，来就是预谋杀人。预谋杀人连这些都会弄不清楚吗？”
话音稍稍落下，他的视线敏锐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我清楚他的想法。他恐怕自己都不相信现在的说辞。
即使我是无罪的，他的辩法也太奇诡了。
所以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问题在于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注意呢？
“我当时带刀子，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卫呀，又不一定是去杀人的。”我缓缓说道，“你也要考虑这种情况：我收到了威胁短信，担心妹妹，于是随手拿了个水果刀，然后情绪激动杀人。”
佐伊自信摇首：“不，不可能。”
“为什么？”我微微挑起眉毛。
“原因非常简单。”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似笑非笑，“——你说出了这番话。”
我一时间没明白，皱眉道：“什么意思？”
“凶器不是水果刀。在之前接受的审讯，你多次接受了凶器是水果刀这个信息，而那是我故意让他们提及的。但你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我仔细观察了你的面部表情。而现在你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了。”
我微微一怔。竟然还有这一手。他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坚信我无罪，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所以。
“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断。”
我歪嘴笑道——
“万一只是我跟着你们的话走呢？为什么不考虑这一点？”
“那你的面部表情会出卖你的。”蓝眼少年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嘲笑道：“如果我会控制小动作呢？”
“但你之前听了我的话明显怔住了。如果你打算说这也是你控制那我略过这个话题。”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如同出膛的子弹连绵不绝，“现在说那根钢笔。你既然会把凶器扔进下水道，那为什么又把钢笔随手一扔？”
“你也不想想，可能我是先慌乱之下扔了钢笔，然后才回过神来扔了刀——对吧？”
“可钢笔上有你的血迹。”
“那就是我先捅了自己，然后血溅了过去，我再把钢笔扔掉了。”
“在那种情况下，能够下决心捅自己来转移视线，我忽然觉得你可能不是那么慌张。”
“也可能是我和他搏斗，被刺伤了，最后慌忙之下顺势就这样了。”
一言一语激烈交锋，但我却暗自发笑。因为立场颠倒了。他想竭力证明我可能无罪，并且试图博取我的信任；而我是不断推翻他的说法。我承认我有恃无恐。因为他的表现太急切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利用呢？
佐伊的手指又开始轻轻地敲在了桌面上，“啪嗒、啪嗒——”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是却充满着的压迫力，甚至让人不住地烦躁。他坐在椅上平淡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近似于愤怒的光芒，但更多也有一种淡淡的愉悦。
“我可是在帮你啊。”
我颔首道：“我明白，但告诉我为什么。”
“你真不是个正常人。”他叹了一口气。
普通人——正常人——我个人并不清楚这两个词的具体定义范围。什么才是正常呢？面对可以预期的判刑和无法预期的、名为佐伊的陷阱，我自认自己的选择才是最正常的。
此时，这名少年湛蓝的瞳孔里透出迷人的光彩，声音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有趣吗？”
“我有一种预感。”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有目的的，而且对我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比坐牢还大。”
双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紧紧地盯着我，我也用平静的视线回应，比起了谁的耐心更大。此时，我完全可以确认他有别的目的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呼吸随着沙漏般的流转平稳，房间一片安谧。窒息。安静。决斗。可慢慢地他开始坐不住了，汗珠微微渗出，满面都写着名为挫败感的情绪，牙齿也轻轻地咬在了一起。
终于。
“好。我认输。你的预感没错。”
看起来骄傲无比的少年——
名为佐伊的他露出了不忿的神色。
“我只是需要你来帮我找一个人。”
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谁？”
“你的妹妹，”他望着我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寒光。然后，一个我完全没有料到的名字从他的口里说了出来。
——“艾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