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雨暂时止住了，空气清新且湿润，这总比闷热的日子要好过一点。
“咦？您这就要走了么？”蒲从里屋出来，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
白术穿上布鞋，把木箱背起：“不，只是去采一些药草而已。况且莲子还在这里，我是不会离开的。”
门边的木偶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保持着淡然的笑容，一同如她的主人。
“莲子？是您的木偶吧……那好，您路上小心。”蒲揉了揉眼睛，朝木偶瞥了一眼。
白术打开门，忽然回头：“还有，可能今晚不会回来，我会住在山上，所以，不用等我回来吃晚饭了。”
“请您当心，山上潮湿，山路还是很滑的。真是辛苦您了。”蒲这么说着，把白术送到门口。
晨雾还未散去，山绿得快滴出水来。清早夹杂着森林草木气息的空气似乎只要闻一口，人就会感觉像打通经骨那样轻松，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莲子一个人在他们家……应该没有问题吧。那家的孩子很乖，应该不会把莲子弄坏才对。”白术一边走着，一边在想那只木偶。
那只木偶对于他来说十分重要。他照顾她的时候，好像是在照料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将她带在身边。刮风下雨的时候，他会用宽松的袖子遮住莲子来保护她。
每天睡前，他总是用干净的湿布将莲子擦洗一遍，包括四肢关节，面部五官的刻痕处，还有那对乌黑明亮的玻璃眼珠。早上起来之后，也会用木梳把莲子的头发打理得十分光滑。每个礼拜，他会用上好的颜料将莲子的眉毛，睫毛与嘴唇重新上一遍色，颜料干后，再上一层清漆加以保护。最后是清洗莲子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物，并且根据季节赋予莲子不同的装饰。定期给木偶做保养，比如给关节上油等等。
虽然天天都会经历日晒雨淋，但这只木偶依旧光洁如新。也许对于腹语师来说，木偶就如同伙伴与家人。不过，白术却也有固执的一点。除了莲子之外，他不要一切其他的木偶，就算其他木偶制作如何精良，款式如何新颖，他也只愿意抱着自己的莲子一直走下去。
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了，白术依然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阴天，天上并没有月亮。偶尔可以听见山中鸟兽似乎暗含怨念的低鸣，仿佛是幽灵的催眠曲。
原本做着针线活的阿绿实在抵挡不住睡意，吹灭了矮桌上的蜡烛，回到屋里。她给禾山掖好被角之后就在蒲和禾山的中间躺下了。丈夫和儿子睡得很熟，发出微微的鼾声。不久，阿绿也慢慢沉入了睡眠的深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阿绿半夜醒来。她觉得腹部之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小小的，温热的。她疑惑地抬头，却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蜷缩在她的肚子上。
趴在肚子上的女孩大概只有一岁的样子，她的头发少量却乌黑而柔软。身子像一只小猫，圆滚滚的一团。阿绿原本隆起的肚子却变得十分平坦，完全不像一个怀孕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阿绿惊叫起来。
“妈妈怎么了？”蒲与禾山被阿绿惊醒，但当他们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的时候也不禁吓了一跳。
“这……这……”蒲哆嗦着。
女孩被这吵吵闹闹的一家惊醒，慢慢睁开眼睛。她望着眼前的阿绿，忽然翘起嘴角一笑，轻轻喊了一句：“妈妈！”
“什么……？”阿绿的五官皱成奇怪的形状。
“你，是我的妈妈啊。”女孩笑眯眯地说：“我是你的女儿，嗯，名字大概叫小迟。”
“可……可是你不是还没出生么？”
“你是我的孩子？”蒲又惊又喜。
女孩摇摇头：“我的确还没有出生。但是你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们所需要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不是应该说……”
“难道说我的妹妹是妖怪？”禾山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在心里这样想着。
“因为……”小迟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抬头看看蒲接下去说道：“蒲不是我的爸爸。我的亲生爸爸已经死在了泥石流中，也就是说，我和禾山哥哥是亲兄妹。”
“哈？”蒲的眉心拧在了一起，一副惊讶与失望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一脸怀疑，不知道是在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是她所说的话。
小迟稚嫩的脸上配有十分不符合她年纪的严肃：“我知道，蒲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但很可惜的是，我是我爸爸的孩子，不是蒲的。”
“这就是你一直不愿出生的原因么？可是你为什么又……”阿绿本想抱起这个孩子，但是却像在害怕着什么，没有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我担心我长大后一点也不像蒲，蒲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的孩子后，会对我不好，会对妈妈不好。所以我一直在犹豫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出生……但是，我又是那么地想见到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哥哥。我一直在妈妈的腹中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妈妈抚摸肚子的时候，虽然并没有直接触碰到我，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阿绿听了这话，眼泪激动地淌了下来。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不管是不是妖怪，可她同前夫相似的五官已经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她作为母亲对于孩子的爱，已经卸下了她对这个孩子的一切戒备。
“哥哥，”小迟转过头对禾山说道：“我不会夺走妈妈的，小迟，也很喜欢隔着肚皮给我唱歌的哥哥哦！哥哥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看着妹妹天真可爱的笑容，禾山不知怎么脸红了起来。
忽然，小迟被一双粗糙动作却异常轻柔的手抱起。
沉默很久的蒲将小迟抱在怀里。他低低道：“既然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孩子，那我更有保护的责任了，要不然你爸爸死了也不会放过我吧。如果感觉不适应，没有关系，我们慢慢来。如果感觉害怕的话，我会更加小心地照顾你，因为你的身上流着阿绿和他的血脉，他们两个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对我很重要的人。虽然……我也很想要自己的孩子。听着有些自私吧，真是对不起呢。所以，请你快点出世吧，我们大家都非常期待你的降临。”
阿绿同禾山傻傻地望着蒲，他们谁也没想到蒲会这样对待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怀中的女孩静静一笑：“能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安心很多了。”
说完，她竟然离开蒲的怀抱，自己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下地，迈开腿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相信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不仅会讲话，还会一个人走路，难道真的是妖怪？但是阿绿心中的母性却无法不接受这个孩子是妖怪的可能性。如果她是妖怪，只要是阿绿怀胎生下的，也依旧是她的孩子。
“小迟！你要去哪儿？”阿绿脱口就朝女孩子喊道。
“我要回家，因为我不是……不是……小……迟……”再次开口的时候，小迟的音调已经无比僵硬。她转过头，头部的关键异常不灵活，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有些迟钝。她原本明亮的眼睛变成了两颗圆圆的黑色玻璃珠，脸上的肌肤不再泛着玫瑰色的娇嫩的光泽，而是一张带有淡淡木纹理的脸孔。
“这……这是……”
“对不起，我的莲子给大家添麻烦了。”白术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他蹲下身抱起莲子，给她整理散乱的发。
“白术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绿质问，语调里的含有愤怒与不解。
“莲子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们了吧？那些话，都是你腹里的孩子想对你所说的，莲子只是转达而已。”
阿绿惶恐地发现，自己的肚子依旧是圆圆鼓鼓的。难道说刚才的一切只是梦么？
“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白术抱着莲子鞠了一躬，背上木箱里的东西随着他弯下的动作而碰撞出沉闷的声音。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家。
蒲似乎还有疑惑的地方，他起身追出了出去：
“白术先生！白术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术银色的眼眸淡淡地，像月光一样温柔而冷清。他盯着蒲，一言不发。
此时，阿绿的尖叫声刺入蒲的耳朵：“蒲！孩子！孩子她！好像快出来了！”
“快去请产婆吧。我不懂接生，所以帮不上忙。”白术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包裹：“这里面的草药等你的妻子生产过后给她服用，至于草药的使用方法等我已经写在包裹里面。”
蒲接过那包草药，哆哆嗦嗦地说：“谢谢……谢谢……”
“到时候，只要你看了孩子的脸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不要忘记你对她所做的承诺啊。快回去吧！”
“是……”蒲拿着草药往回跑，忽然又折回：“白术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学过医的腹语师而已。”白术的声音低沉却不乏某种磁性。
“你不需要灯笼么？对了！还没有付钱给你呢！”蒲说着在自己身上摸索。
白术一边走一边说：“不需要，你不是已经留过我一宿了么？这样就够了。”
阿绿喊痛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蒲吓得立马奔回家。他本想再次跟白术道谢的时候，白术苍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之中了。
“最后连再见也没有说啊……”蒲嘀咕着。
“莲子，今天辛苦你了。”白术抚摸着莲子的脑袋，轻轻笑道：“今夜的腹语也很精彩呢。”
莲子则依旧安静地笑，不带一点生气。
他抱着莲子，走进了已陷入沉沉梦境的夜山中，仿佛走入了另一个暗黑色的次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