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穿过寒冷而清爽的空气从远处一阵阵传来，最后传到了白术的耳朵里。他睁开依然有些倦意的双眼，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干净到如同被洗濯过的藏蓝的天空中透着微光，不知是天快亮的原因，抑或者是地上的雪照亮了天空。
“如果现在去西郊的话，也许恰好能赶上日出。”白术一边穿戴梳洗，一边这样想着。他只带了一点财物和那把红伞就出了门。
此刻，春正抱着一个小包裹坐在楼梯上。身上还是那件薄红色的棉衣，里面是灰色的布裙。她看见白术走来，就站了起来。
她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孔，但是她的面部肌肉的确显示出愉快而舒服的线条。她的嘴角微微朝两边拉伸，她似乎在努力地微笑。
“呐，我拜托小二蒸的馒头。先吃着吧。”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递了过去。
“谢谢。”白术接了过来。
两人走下了楼，一个小二在那里打扫地面。他见两人下来，便帮他们打开了大门。
“谢谢你的馒头。”春对小二说道。
“不谢不谢！应该的，”小二握着扫把打了个哈欠道：“我也真想去赏梅啊，要是有放假就好了。”
“他怎么知道咱们去赏梅的？”白术出了客栈问春。
春的语气的确和平时也不一样：“当然是我说的，不是要麻烦他蒸馒头么？”
白术愣愣地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少女。她轻轻眯起的眼睛，向上微翘的嘴角，还有喉咙里隐隐约约发出的哼曲儿的声音，都在证明着她此时此刻愉悦的心情。
只是去看个梅花，要这么高兴么？
白术笑了，打心底觉得春的可爱。终于还是开心起来了呢。
“之前没有看过梅花么？”白术问。
“没有仔细看过罢了。要这样正式地去赏梅还是第一次。”春不紧不慢地答道。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朝城市的西面走去。白术来的时候在那儿看见了一大片梅林，但那个时候也许还没有彻底到花期，光秃秃的树枝上只有屈指可数的花苞略微破开了。西郊红梅一夜怒放的事儿，也是他从别的客人的嘴里听到的消息。
“白术先生……今年几岁了？”春抬头问，而她的个子正好到白术的胸口。
“二十三不足。”白术咬着馒头回答。
“我今年十七了，”春低下头去，笑着叹了一口气：“还是第一次单独和男性走在一起呢。”
“诶？”
“以前不是和父母就是和剧团里的人，或者其他的朋友之类的……”
“从来没有恋人么？”
春咬着嘴唇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这样对男方很不负责啊。如果大家以心相待，忽然我突然消失了，那么他岂不是很伤心？所以有喜欢我的人，我都拒绝了，包括我也喜欢的。”
这孩子，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啊。即使如此，她却还是止不住要去寻求来自人的关爱。抱着这样矛盾的心理一定很累吧？
白术张嘴想说什么，自己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知道吗？”春说：“我也想和一个我喜欢的人共度终老。说到底死亡并不是最大的阻碍，最关键的是我没有性别。别人那样爱我，只是把我当成了普通的朋友。而真正超越性别的爱情……白术先生，你觉得存在么？”春认真地看着白术，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会有人不顾我的性别而喜欢我么？”
白术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而春似乎也没有等待的意思，自己说了下去：“很难回答，对吧？”
不管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早上，春都说了许多话，一反她的常态。这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春其实是一个很能聊天的人么？白术感觉奇怪了起来。
见白术不说话，春也安静下来了。
走出城的时候，东方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周围还是很静，只能听见踏雪的声音和两人呼吸的声音。梅林在山丘的顶端，所以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不知从何时开始，春就落在了后面。白术需要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确认她还跟在身后。春在后面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跟着。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跟上，到了后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慢慢拉大。
白术停了下来，转身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春蹲在原地，哈哧哈哧地喘着气。她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说：“没事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白术向她走了过去，道：“没关系，来得及。看不到日出就算了。但花不会那么快凋谢的。”
春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站了起来：“快走吧。”
白术担心地看着春：“不要勉强啊，实在累就歇一会。”
春却像是不耐烦地回答：“快点！”然后伸出手，催促着说：“拉着我走。”
白术愣了一下，然后牵起了春的手腕，道：“好吧。实在太累了一定要跟我说。”
春像是感激似的点点头。
两人沿着山脚一步步往上攀登。虽说山势并不陡峭，只是一个缓和的坡度，但是由于春实在过于疲乏，两人走得很慢。
天渐渐亮起，太阳的光从地平线那儿一点点泄露过来。地上的雪从单一的，泛着蓝色微光的纯白，渐渐反射出一种柔和晶莹的橘黄色来。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半山腰，那个城市外貌尽收眼底。
白术手里的那只柔软的手沁出薄汗。本来白术只是拉着手腕的，但到了现在，白术握着的是整个手掌。
“要不再休息一下？”白术扭头问。
春还是摇头。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额角的散发贴在了脸颊上，她的肩膀大幅度地上下起伏，裙子的底边被雪浸湿。她眺望着远处，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坚定地否决：“不要。”
白术无奈，只好继续带她走。
越往上，白越能觉得背后所带来的牵扯感。他觉得不是他在带她向上拉，而是她在把他往下拖。他手心里的那只手，一开始是紧紧地握着的，到后来似乎也在一步步往下滑。
再往上走了没多久，就已经可以看见一大片鲜艳的朱红浮于白雪之上。不知为何，有一种残忍的美感。干净的空气中被红梅染上了一点冷冽的香气。
“我……想……休息……一下。”后面的春忽然这样说道。光听她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她的疲惫，那种状态，似乎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好，你看马上就到了……”白术指着不远处的红梅，打算回头。
“不要回头看！”春疲惫无力的声音忽然在白术的耳边响起。
白术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眼睛已经被春的另一只手急匆匆地遮住了。
“怎么了？”白术下意识地握紧了一直牵着的那只手，然后吃惊地发现这只手变得潮湿而冰凉。
“时间不多了……”还是春那淡如薄烟的语调，只不过原来那沉重的喘息声渐渐消失了。
“为什么不要回头？”白术问。
“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变得很难看了么？”
“不是，很好看，像烟雾一样。”自嘲一般的语气。
“春？”
“谢谢你，白术，我的时间到了。”
白术如同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今天么？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我不想让人用难过的眼神看我，所以请不要回头。”
白术没有说话。
“我想看红梅，请带我继续走。只是千万不要回头。”
春说完这句话，白术觉得覆在眼睛上的手移开了。
“走吧。”白术顿了顿，继续朝前走去，但他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很想知道现在春的模样，但是不能回头，因为这是春的请求。
每往前一步，白术就能觉得自己原先感受到的牵扯感在减弱。他的手里似乎逐渐感受不到春的分量。
“我啊……很喜欢你的腹语表演。”
“是么？”白术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
“喜欢你的声音，也喜欢被你握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春天一样，很温暖。”
“春……”白术叹息似的喊道。
“银色的春天啊……”春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声音了。
“喂……”白术不敢回头，但是他隐隐地觉得不妙。他手心里的那只手还存在着，所以只能这样喊了一声。
“白术先生？”原来春还在。
“是的。”白术心里松了口气。
“我是存在过的吧？像人类一样存在过的吧？”春漂浮的声音开始发颤。
“你就是人类啊，春。”白术的回答缓慢而坚定。
“那就好……”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是尾音却欢愉地变得尖锐。
白术刚想把之前就想说的一句话讲出来，可他瞬间觉得手里空虚起来。他握紧手，春的手却不在那儿。他的心一沉，终于忍不住回头——
身后没有了春的踪迹。地上只有她的衣服，那件明快的薄红色的衣服，穿在里面的袄子甚至还带着微温。从来路朝这里看，春的脚印越来越不明显，到最后消失了踪迹。
白术蹲了下来，拾起了那堆衣物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落了出来。他弯腰一看，那是几颗浑圆富有光泽甚至带有小小光晕的黑色球体。看样子像是黑珍珠。
白术捡起珍珠，仔细端详着。他忽然想到了春的话：
“每当孩子哭泣的时候，她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难道说最后春还是哭了么？积蓄在心中十几年的泪水，最终在生命凋谢的刹那间，化作黑色的珍珠了么？她不是不会哭泣，只是她总是强忍着泪水。
白术渐渐握紧手心。他抱起春的衣服，一步步地朝梅林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朱红的梅花在雪与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艳，枝头是上大朵大朵饱满的花朵。那炽热的红仿佛烈火，几乎快灼伤了白术的眼眸。未化尽的白雪点缀着瘦而精干的黑褐色的花枝。
看着看着，白术忽然有些后悔起来。刚才应该不顾春的请求，转身去看的。但他不知为什么却傻傻地照做了。
如果回过身，就可以看见春最后的模样了，哪怕她变得像青烟一样浮在半空，或者是像薄纱一样变得几近透明。但是春一定不喜欢别人看见她这副样子吧。按照她的想法，她一定是想给人留下她“人类”的印象，因为没有哪个正常人是这样死去的吧。
执念呐……
想了半天，白术把珍珠收入怀里，接着他用外套包住内衣和裙子，打成一个包裹，把衣服埋在梅树下的积雪中。
看着那轻盈的薄红色被白雪一点点掩盖的时候，白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停下手，愣了神。他回头看，似乎春还站在身后似的。但身后依旧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在阳光下闪耀惨白的光的雪。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明明刚才她的脸孔还在眼前，耳边还是她的声音，怎么一转身就什么都不见了？
最后埋好了衣服，白术徐徐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低头用极为温柔的语气说：
“呐，春，看见了吧？是你想看的红梅啊，很漂亮是吧？“
不知呆呆又站了多久，白术终于缓缓转身向山下走去。他已经无心去欣赏初升的朝阳与如血的红梅——那本来说好是和春两人一起看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银色的头发孤独地泛着光芒。本来因为苍术的原因而畏惧阳光的他，连刚才带来的红伞都没用上。
这世上少了一个人，但是没有人能够预见。
此时，山下的城市飘起缕缕炊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