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小摊的街对过就是一家当铺。
他在同一个位置已经设摊了好几天，每次一抬头，就会看见当铺里面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牡丹红色的褙子。那褙子背面朝外，颜色华丽隆重，很难让人不注意它。褙子上用金丝绣着的纹样，在早春的阳光下灼灼地闪着光，具体绣的是什么白术从没走近仔细看过。
终有一日，白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忍不住走过街去仔细端详那件褙子。那褙子上绣的是云纹与一只凤凰，针脚极为细腻，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凤凰的形态也如活物一般，似乎欲从衣服中挣脱出来。衣料也是极好的丝绸，摸着如同水一般光滑。
注意到白术的掌柜笑眯眯地走了出来，道：“你不是坐街对面表演腹语的那个小哥么？怎么来看这件衣服了？”
白术点头打了个招呼，说：“我也只是好奇，每天都能见到它，今天特意来好好看看。”
掌柜的咧了下嘴，叹气道：“这件衣服摆在这儿都快一年半了。最初来当掉它的那个女人再也没当回来，估计是不想要了吧。没人要真是太可惜了。”
“呵呵，可我一个男人要了这件衣服也没用啊。”白术笑了笑。
“哎呀，以后总会有娘子的嘛，你看这颜色多喜庆，姑娘们都会喜欢的。”
白术摇头笑道：“娘子什么的，不知何时会有呢。”
两个人正交谈甚欢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店铺外面停下来。一个佣人打扮的年轻人进店来，对白术说：“您就是经常在这里表演腹语的那位先生是吧？”
“没错，我就是。”白术点点头。
年轻人说：“听人说，您的腹语很有意思，所以我家老爷想请您去做表演，给我家少爷逗个乐子，钱一定不会少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铜钱来。
白术本想接来，不料当铺掌柜忽然问：“你是谁家的佣人啊？”
“小的是绮里老爷家的。”佣人答道。
掌柜一听，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问佣人：“话说你家的那小丫头找到没？”
佣人连连摇头，说：“就是因为没找到，所以才……”他看了看白术又瞧了瞧掌柜，谨慎地将想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干脆转向白术道：“那么先生考虑地怎样？”
对于白术来说，能挣越多的路费自然是最好的。别人家的家事他虽好奇，但也没有去询问的意思。况且看这佣人仔细的模样，定是不愿在他这样的外人面前提起吧。
“好，我去。”白术应道。
佣人将那袋钱放在白术的手上，指指外面的马车说：“那我们上车吧。”
白术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就跟那个佣人出了店门，爬上了马车。一进马车，一股酒香立刻窜入鼻腔，突如其来的香气冲得白术竟然有些微醺起来。
“嘿嘿，先生酒量可撑得住？这车里装的是上好佳酿。先生你可别睡在马车里啊。”赶着马车的佣人打趣道：“不过睡着了也不打紧，先生反正是明日午膳时候给宾客做表演。”
“你刚才那会不是说是给你家少爷逗乐的么？”白术靠在酒缸边这么问。很不幸，这马车并不是用来载客而是用来运货的，因此他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哎呀，刚才忘说了么？不过嘛，能挣更多的钱不是很好嘛。对了，刚才给的是明日的预付。”佣人道。
白术咂舌，掂量了一下那个钱袋，钱袋里的铜板甚至硌得他手指有些疼。表演一次就给这么多，况且自己只是个卖艺的。可想而知这绮里家是多有钱。
佣人笑了声，说：“我说到时候先生要是把少爷逗乐了，老爷给的一定比这还多。”
白术轻笑道：“从小好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少爷能有什么烦恼呢？
佣人想了一下，道：“并不是故意不愿告诉先生，只是我家老爷设立的规矩，这事不能跟外人道。小的也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思，所以请先生见谅了。”
“不，是我多嘴了。”白术想着对方也许非官即商，一定更要维护自家的名声。给那么多报酬，也一定有着封口的作用吧。
“总之，今天夜里先生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天来的客人可是大官，而且还跟我家老爷血统上有些联系。虽然由我来说有些不妥当，但希望先生不要乏了礼数，家里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也不用管，只要尽心讨得老爷他们喜欢就行。”
这佣人看似年轻，但却机灵得很。他说完这些的时候，车子也到了绮里府的边门。一个佣人带白术到客房。路上见到几个丫鬟，她们见着白术都背过身去窃窃私语起来。
简单安顿好后，丫鬟端来了晚膳和洗澡水。不一会就到了睡觉的时间。
第二天刚醒的时候，白术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的几个丫鬟在做清晨的打扫。清扫地面的声音和着鸟鸣，夹杂着女孩们细细的言语，慢慢地将白术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
只听一个丫鬟有些着急地说：“你这里还没扫干净。”
“真是的……为什么他们今天要来啊，明明今天是我回老家的日子。好久没有见我娘了。”另一个丫鬟没好气地抱怨着。
“那也没办法啊。要知道那大小姐特别挑剔，不弄干净的话说不定给老爷夫人发脾气，到时候我们就没好果子吃了。所以今天我们都得特别小心呢。”第一个丫鬟耐心地劝道。
“要是少爷真娶了她，以后我们都没好日子过了。”第二个丫鬟似乎还在气头上。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弱弱地叹道：“哎……要是萤火她……”
“是啊，如果是那样，那么也许我们真会过得好一点……”其他两个姑娘也连声叹气道。
忽然一位姑娘忽然暗喜笑着说：“不过昨天那位白发的客人真的是很俊俏呢。”
“虽然模样的确很奇特，但是长得真是好看。对了昨天他还看了我一眼呢。”
“你少做梦啦。”
忽然，一个严厉的女声从天而降，压住了姑娘们的嬉笑：“活都干完了？干完了就去灶房，时间不多了，还不手脚快些？”
“啧……”
“还愣在这里？”
姑娘们吓得不敢作声，只好纷纷散去。然后白术的房门被敲响，站在门外的女人说道：“醒醒。夫人叫我唤你起床了。”
被刚才那么一吼，白术也丝毫无了睡意，便干脆起床披上外衣，好稍微遮掩一下露出的胸膛，银色的长发也没来得及打理，于是略有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女人——骨架很大，皮肤黝黑，还长着鱼一样的嘴型，左面嘴角上还长有一颗痣。女人看见白术慵懒的模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去收起之前那副粗鲁的模样，装作娇羞的样子小声自语道：“昨天没看仔细，还以为是一个女子。今个才发现是这般美貌的男子。若有冒犯，请先生包涵了。”
“你是……”白术挠着头不解地看着女人。
女人憋着嗓子造作地笑道：“哦呵呵呵，我是管理这里所有丫鬟的，管我叫凤仙姐就行。要是那些丫鬟伺候不周啊您就给我说。”女人说完似乎故意朝白术身上靠了下。
白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朝里躲了躲，说：“我也只是一个卖艺人，没必要伺候地太好。”
“哎呀这怎使得？夫人说了，这几日就让我来照料您了。”凤仙姐挤出一个媚笑。
“那……让在下好好整理一番吧。”白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完忙不迭关上门。
凤仙姐竟然手速奇快，一把就用胳膊肘抵住了关闭的木门，道：“夫人让先生午膳的时候做表演，先生可要好好准备一下。”
“我知道……不过你们老爷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段子呢？”白术问。
凤仙姐想了想，说：“有没有喜庆一点的段子？”
“喜庆一点的？”
“因为今天来的宾客是老爷的弟弟。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和小姐。那家的小姐和我们家的少爷从小就定了娃娃亲。这次来是特意挑个宜婚嫁的好日子，所以必须得说些吉利的段子讨人家开心呐。”
“听说那位小姐脾气可是很大？”
凤仙姐压低了嗓子说：“怎么不是？官府里长大的小姐自然生来就带有官家的脾气。所以，言辞上要小心一点为好。”
“嗯，明白了。”
“总之好好表现吧，钱一定不会少你的。”凤仙姐说完还努力抛了个媚眼，吓得白术浑身打颤，连忙关上了门。
白术靠在门边，叹了口气，心想要说些市井段子倒是很容易，但是要如何讲些能取悦这官宦人家的段子呢？想了一大会，心说罢了罢了，恐怕这些听惯了阳春白雪的人偶尔听听有些街头风味的东西也许更会有兴致呢。
于是在中午的宴会上，白术讲了一个乱点鸳鸯谱结果发现对方却是意中人的段子，逗得那大小姐咯咯直笑，还故意不停朝绮里家的少爷展现笑容。白术心里暗自得意的时候，却发现绮里家那少爷却丝毫不卖帐，脸上不仅毫无笑意，而且似乎还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宴会结束，回到自己房里的白术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没把少爷逗乐，是不是就算是失败了呢？
正心慌的时候，凤仙姐却敲响了他的房门：“夫人找。”
白术忙跟着凤仙姐到了花园，只见夫人正在那儿安逸地打理着花卉，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夫人见白术带到，温柔地笑着说：“这次真是很感谢你，对方大小姐很是开心呢。”
“可是，少爷他……”白术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这个问题。
夫人却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孩子一直闷闷不乐的。所以我们需要你继续完成你这次的工作，”夫人叹了口气，拢起散落在额角的碎发，道：“已经试了许多办法了。不管是请歌舞优伶还是买给他难得的礼物，他依旧是这样。要是他总是这副模样，我做娘的也没法放心啊。”
白术想了想，说：“但是总有什么不愉快的理由的吧？”
夫人沉默良久，终于道：“虽然老爷不让说，但是我还是觉得只有说了出来才能治本，”然后她抬头看着院内迎风微摆还未盛放的桃花枝，缓缓道：“那个孩子刚来的时候，也是现在这般的时节……
那女孩子刚被卖到我们家时才七岁，比少爷他小三岁。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还是看得出长着一副美人胚子，性格也温和可人。所谓小姐身子丫鬟命，恐怕说的就是她。她原先没有名字，但是自己却给自己取了个萤火的名字。一开始让她做做杂活，后来看她关系似乎和少爷很好，就让她专门负责少爷的起居。但是不想，两年前的某天，十七岁的少爷竟然吵着要娶萤火为妻。一开始我们自然不肯，这样做不仅有辱我们家的名声，况且还违背了和他表妹定下的婚约。其实到了后来，我想着，只要儿子能够高兴幸福，做母亲的就放心了。而且萤火这姑娘的性格的确要比那表妹好上不少，的确更适合他。但是老爷他却死活不同意，说姻缘就是父母之命，就是要门当户对，甚至还说要把萤火赶走。
最后，有一天晚上，萤火住的那间房不知为什么失火了。虽然我们及时扑灭了大火，但是就是无法找到萤火，连尸体也未曾找到过。她就这样从此失踪了。也就是那天开始，少爷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虽然说丢了个好姑娘的确令人惋惜，但是少爷他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就此终止啊。那个表妹眼看着就快过了适婚的年纪，我们也得按照当时的约定把她娶进门。但是一个苦着脸没表情的新郎官，怎么看也不觉得很吉利啊。所以我们就到处找法子让少爷他心情好起来。只要他能走出阴影，我们花多少钱也愿意。”
白术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头。
“那么真是麻烦你了，我们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夫人说着，伤心地直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