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姐领白术朝少爷房走去的时候，忽然在半路上说：“萤火那个孩子，当初还是我带来的。”
白术不做声，只是心想看来这凤仙姐也算是老资格的下人了。
凤仙姐接着说：“她爹妈死得早，她就被她狠心的舅舅带到集市上去卖钱。本该是小丫头正可爱的年纪，但她又瘦又小，像是常年吃不上好饭。要是被卖到青楼里卖笑，她的命就更凄苦。我想，反正要寻一个丫鬟，不如将她从舅舅手里解救下来，也算是好事一桩，”她苦笑一声，接道：“当时我二十出头，早就过了婚嫁的年纪。况且长得这副模样，也不知哪个男人会相中我。所以我一直把萤火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也希望她将来能嫁个好人。但是，没想到结果竟然会是那样。”
白术想了想，转移话题道：“说实话，要怎样刻意取悦少爷，我心里也实在是没底。”
“那么……就从最简单的聊天开始吧。”凤仙姐说着，将白术带到少爷的房前。
少爷房中传来泠泠琴声。每一钩每一挑都极其不干脆，而是慢吞吞的一抹一捻，拨弄出的音符凄然无比，和着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更让人觉得从心底里泛出一丝苦涩。细听之，还有低声吟唱伴随着琴音传出屋外，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但却似乎歌声最终淹没于哽咽之中。
“绮里少爷，白术先生带到。”凤仙姐低声道。
门未开，琴声戛然而止。过了半晌，只听见里面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低沉地说：“要是又要讲那些无聊的段子就带他走，我没兴趣。”
凤仙姐听少爷这么一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尴尬地看着白术。
白术清了清嗓子说：“那些段子我也懒得讲，少爷赶我走也罢，只是见不到萤火您就别后悔了。”
这句话一下去，屋里没了反应。
“这……”凤仙姐一听白术的话，愣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是没多久，房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隙，少爷半张脸露了出来。这少爷的下巴上微微有些胡茬，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看起来却有些颓唐的模样。
“何解？”少爷问。
白术半合着眼，微微笑道：“这还要问少爷您自己。”
少爷思忖了一下，打发走了凤仙姐和在屋中陪读的小书童，开门让白术进了屋。少爷客气地引白术上席入座。在他看来，这位先生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不敢怠慢。
“先生的意思是，你能让萤火死而复活？”少爷给白术斟上茶，问。
“据说，你们并未找到萤火的遗骸是么？”
“是啊……”
白术抿了口茶，从杯沿上方抬起银色的眼眸，道：“那绮里少爷从何而知萤火已死？”
少爷不免一惊，但困惑地说：“但是从此再也未见过她啊，当初还派了家仆到处找她呢。”
“找不到也说明不了什么。”白术放下茶盏。
“你究竟是……”少爷咽了口唾沫，有些惊恐。
“只是一个腹语师罢了。通过腹腔言语是腹语，道出世间灵魂之音亦为腹语。午间说的是第一个，现在我要说的是第二个，”白术说完微微一笑，接着说：“不管是人类还是亡灵，不管是山石还是鸟兽，只要是有灵魂的东西，都有自己的语言。只要对方肯说，我自然愿意予以传达，只怕对方不愿讲，那我也无计可施。”
绮里少爷明显有些糊涂，问：“先生的意思是？”
“若是按照正常的情况，我大可以唤出萤火的灵来与您对话。但是目前看来，明显她自己本身不想说。痛苦这种东西一旦能说出来，便不是痛苦。只怕痛到心里，苦到骨子里，根本说不出。”
少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握紧自己的双拳。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次要说腹语的，应该是少爷您才对。”白术盯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的少爷，缓缓地说完这话。
屋子里很静，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外风拨动着竹叶，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水声。遮掩着阳光的竹帘在风中微微摇摆，映在地面上的光斑也起起伏伏地晃动。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蝶停在了琴弦上，轻柔地扇着翅，像是风里的花朵。
少爷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失她踪的那年，萤火她十五岁，我带着她向双亲说起这门亲事。一开始我的父亲不答应，说我还有婚约在身，怎么可以违背父母的意思，没有一点同意的可能。我忍不住了，说萤火她已经怀了我的骨肉。尽管萤火身世不好，但孩子好歹也是我们绮里家的血脉。父亲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我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情，祖祖辈辈都会因此蒙羞。我母亲平日里倒是很喜欢萤火，就劝我父亲说，要么将萤火娶做二房，这样既可以满足儿子的心愿，也不违背婚约。父亲他虽然不乐意，但也别无他法，只好默默允许了。
我听了自然很开心，只要能和萤火在一起就没有问题。但是萤火她却好像依旧有些不快。问她她却不讲，只是笑着摇摇头，回房去了……”
白术轻咳一声，算是插入话题的前奏。他略有无奈地说：“你说了那样的话，人家姑娘怎会不生气？”
“生气？”少爷茫然地重复。
“‘虽然身世不好’这种话你怎么能够当众说？虽然是事实没错，但是这样在姑娘面前提出来，你可曾考虑过姑娘的感受？嘴里口口声声说爱着她，到头来不还是把她当做下人看待的么？”白术严肃地语气，像是在训斥着晚生。
“我……”少爷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反复思量着白术说的话，明显地流露出的悔意。
“对不起，”白术喝了口水，说：“请你继续下去吧。”
少爷稳定了下情绪，说道：“就在那天晚上子夜时分，我被佣人们喧哗的声音吵醒。一听说是萤火房里失火了，我外衣也未披上就直接奔去。火势并不大，却没有办法冲进去，但也没有听见萤火的呼救声。火倒是很快就扑灭了，可是却没有见到萤火的影子。我们连夜寻找，依旧不见踪影。她什么也没有留下，”少爷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缓了很久，才终于说道：“不……火焰扑灭的瞬间，我好像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影在晃动，一瞬间就化成火红色的凤凰一样的鸟，撞破屋宇横梁，冲上云霄，消失在火焰的浓烟中。而且……火焰扑灭后，我们在萤火房里的地上找到一件牡丹红色的褙子，上面用金丝绣了图样。房里家具都多多少少被烧坏了，唯有这件衣服，光洁如新，没有一点受到损害的地方。我们觉得这件衣服不清不楚摆在家里总有些古怪，于是便把它当了……”少爷说到这儿，看白术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也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白术眯着眼睛思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咂嘴声。他抬头看着云里雾里的少爷，慢慢说道：“你知道你看见的是什么么？”
少爷摇头，小声说：“难道那不是幻觉么？”
“那是名叫‘毕方’的神鸟，是火的化身，所到之处便会引起火灾，”白术道：“毕方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家里。恐怕是听到了萤火的腹语，特意飞来化作人形来见萤火的吧。”
“但是，毕方要人类做什么？”
“原因有很多，比如它需要人来照顾它的生活。听了你的描述，总觉得毕方是带着萤火慌张离去的，连自己的衣物都忘记带走。如果它弃萤火于不顾，或者萤火自己不愿走，毕方是会任由她烧死的。”
“这么残忍？但是……萤火她为什么就这样跟着走了？”
“对于神明来说，人类的命就像蜉蝣一般，转瞬即灭的。但是，毕方没有这么做，恐怕是需要萤火吧，便把萤火带了去。而萤火自己一定因为你那句话，内心产生了空隙，发出的声音召来毕方，她本身也一定或多或少萌发了离别之意吧。不过总的来说，萤火没有死，只是去了神明的世界。神明要她去干什么，只好去问神明了。”
少爷听了忽然激动地直起了身子，说：“既然没有死，那么能不能把她带回来？”
白术盯着少爷激动的眼神，冷静地一字一句说：“这样是逆天的。”
“只要能把萤火带回来，就算违背神明的意思，我也会去做！”少爷干脆利落地说道。
看着少爷丝毫没有松懈之意的眼神，白术叹了口气，说：“据我所知，还没有谁去过神明的世界。我所了解的，也只有一个方法，并未亲身去过，更无法带你去。要怎么做，我只能指引一下，并不能替你完成。况且，究竟怎么做我也不知道。万一发生意外，我不能保证我能安全带你回来。而且你还有父母在，你要为他们着想。若你出了事，我就脱不了干系。风险着实太大。”
“没有关系，我会写一封给父母亲的书信，在信中说明这件事与白术先生你无关。”
“真是太任性了！”白术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少爷却反过来大吼道：“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任性有什么错？先生你没有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几乎连命都不要过么？”
白术听了，闭起银白色的眼眸，浅笑一声。心说道，那种事情，怎么会没有过？于是道：“既然你决心已定，那么就开始准备东西吧。”
“好，先生要什么尽管吩咐。”
“只需要把你们当出去的那件褙子赎回来，再给我个香炉，其他的由我来准备。”白术说着，略微行礼后，便起身出去了。
门关上后，少爷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道他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确定是否能够见到萤火。只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不断催使着他这么做。他苦恼地走向窗边，卷起竹帘。无意间，眼神掠过放在矮桌上的一个纱网兜。他弯腰拾起兜子，在明亮的早春下午的日光里看得出神。兜子已经发黄变旧，但他捧着它，却好似是看待最珍贵的宝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少爷小心点！别磕着自己！”那时候还年轻的凤仙姐在一边小心地叮嘱。
“没事没事！别管我！”十岁的小少爷乐呵呵地像个呆子似的笨拙地跳起，用双手拢住一只虫子，那虫子却迅速地从还未合拢的手掌中一窜而出，颤颤悠悠地飞到了小少爷够不到的高处。
“噗。”从黑暗中传出了一个小女孩的笑声。
绮里少爷意识到自己呆傻的模样被其他人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训斥到底是哪个大胆的下人竟敢取笑自己，却转身发现不远处灯光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虽然是女侍的打扮，那张带着灰尘的脸蛋却比他那生为大小姐的表妹要精致许多。他就那样愣愣地望着，甚至忘记了要发火。
“丫头，灶子清干净了吧？”凤仙姐笑着问。
“嗯。都弄好了。”小姑娘乖巧地点头。
绮里少爷看了半天，开口道：“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是。”
“从乡下来的？”
“嗯。”
少爷忽然来了兴致，一把拉过小姑娘的还未洗净的手，激动地说：“听说，乡下很多萤火虫是吧？”
小姑娘害羞地往后躲了下，可是无奈小少爷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她只好低下羞红的脸说：“是……是这样。”
“那么你来教我抓萤火虫怎么样？”小少爷的眼睛里扑闪着兴奋的光芒。
“但是……”小姑娘求救似地望了凤仙姐一眼。
凤仙姐却乘着四下无人，坏笑着说：“绮里少爷，拉了丫头的手可是要娶她做娘子的哟。”
“娶就娶，她还比表妹好看呢！”少爷毫不畏惧地挺着胸膛说。
小姑娘吓坏了，连忙说：“小的可是下人啊！”
少爷扬着脸，大声道：“怕什么？做了我的娘子就不是下人了！过来！快教我抓虫子。”
小姑娘拗不过他只好勉强答应了。
很快，他们捉到的萤火虫就满了一纱网。只是虫子们似乎懈怠了，没有哪只愿意卖力发光的。小少爷坐在石阶上，将纱网举过头顶仔细端详着，不满意地抱怨道：“奇怪了，为什么它们进了袋子后就不怎么愿意发光了呢？”
站在一边的丫头说：“因为少爷你把它们都捉起来了啊。”
“什么意思？”
“萤火虫虽然和你比起来命虽然卑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原则啊。少爷剥夺了它们自由飞行的权利，它们才不会发光给你看呢，”女孩伸了伸懒腰，愉快地说：“可以的话我也好想做萤火虫啊，虽然弱小，但是可以随意地飞，而且又很漂亮！”
少爷笑着说：“你要是萤火虫，我就把你捉起来！”
“那我就不发光，憋死你！哈哈哈。”女孩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好吧，我干脆把他们都放了吧。”少爷说着，打开纱网兜。突然间重获自由的虫子们欣喜若狂地从兜里四散开去，飞向空中的一刹那，它们接二连三点亮了自己的灯笼。就在这霎时间，两人被莹绿色的光点包围。仿佛是天上繁星坠落到他们身边，将他们淹没在天河之中。天上的群星似乎是萤火虫遥远的镜像，在头顶上遥不可及的夜空中闪烁着。
“真的很漂亮。”少爷喃喃道。
“我说的没错吧。”女孩微笑着望着这片人间的星斗。
“那……你干脆叫萤火怎么样？反正你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好名字嘛。”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
“要是你愿意，直接叫我的名字‘光’就好。整天少爷少爷的真烦人。”
“既然少爷这样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很好……萤火！”
“光。”
“萤火！”
“光！”
“萤火……”光少爷将纱网兜放在胸前，紧锁的双眉却锁不住悲伤。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