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所需要的东西很快都准备好了，但是白术坚持一定要等到晚上，待大家都睡了才可以开始进行。少爷在灯光下写着给双亲的家书，白术则在一边做着预备工作。他昨日看见的那件挂在当铺里的衣服，现在正安稳地躺在他的手心。他觉得要是不稍微用力攥住这褙子的话，恐怕它会像水一样地从手中流淌开去。仔细看衣服接缝的地方，针脚细到几乎完全看不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衣无缝么？果然是神明才能拥有的衣服。
少爷忽然问：“虽然说我们做的事情的确比较奇怪，但也不用拖到晚上吧？”
“但是在神明的世界，现在可是白天，或者，应该是下午吧。在这个时间里比较安全。”白术说着，给莲子披上了那件衣服，然后又拿出一卷红线，系在莲子的手上。
“要那个干什么？”少爷托腮看着白术，好奇地问。
“这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待会还有一端会系在你的手上。”白术说完又在香炉里面点上了安息香，一股浓厚特殊的香气飘散出来。
“那个又是什么？”少爷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是，”白术顿了顿，抬头严肃地看着少爷，说：“您要是没跟您父母亲说清楚这不是我的点子，我现在就停止一些动作。”
少爷将信纸举起给白术看，说道：“哎呀我都写进去啦，不信你看。”
“好吧，”白术扫了两眼，继续解释道：“这是安息香，可以保持灵魂的处于平稳的状态。灵魂要是骚动起来了，到时候就不好控制了。”
“灵魂？”
“嗯，这屋子，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有灵魂的。而且你是要去与神的灵魂对峙，要是我在这里不做好调解工作的话，神一旦被激怒，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对方还是火神，我可不想被烧死，”白术将一切都准备停当后，说：“信要是写好了，那么就开始吧。”
少爷咽了口唾沫，像是给自己鼓劲似地深呼吸了几下，又活动了身体关节。
白术无奈地看着他，说：“又不是上战场，何必呢？”
“要是被神发现了，到时候逃起来比较快。”少爷笑道。
“在那种地方要是不老实，就算你逃得再快，也是有去无回。”
“诶？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快点躺下，别浪费时间了。”
“知道啦知道啦，真啰嗦。”少爷嘟囔着躺在床榻上，白术坐在床榻边，将红线的另一头系在他的手上。
“可以开始了么？”少爷问。
“现在我说的话请仔细听好，”白术见少爷点头，才放心说下去：“从现在开始，请闭起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睁眼，也不要说话。”
“为什么？”
“不是叫你别说话么？”白术训斥完，接下去说：“眼睛是窗户。连接到那个世界的时候，必然有些东西想要从里面出来，或者现世的一些东西想要进去。如果你不想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的话，那就闭起眼睛。”
闭着眼的少爷似乎想到了什么，刚想开口说话，但是刚才还被白术训过话，只好闭起嘴，小狗似地呜咽了一声。
白术见他这样，叹了口气，说：“你要问就问吧，等待会正式开始了就不可以了。”
“真的啊？早说嘛，”少爷兴奋地睁开眼说道：“不过，既然闭眼了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嘛。”
“肉体的眼睛会被很多事情蒙蔽，想要看清世间真理的话，就要用心眼来看。总而言之，到了那边，就算闭起眼睛，你也是能看见东西的，因为第二双眼睛会就此开启。你的嘴巴也是如此。现世的言语会扰乱你自己，也会惊扰到神明。那时候，你就会使用腹语了。”
“好厉害的样子……虽然不是很明白……”少爷一脸敬佩之情看着白术。
“总之到了那里，你自己就会懂。与那个世界交流的方法，其实我们从出生就已经掌握。只是后来在现世生活地太久，却渐渐把它遗忘了，”白术微笑着说完，温和地说：“来，闭眼吧。”
少爷无言地点点头，合上双眼。眼睑下的黑暗世界里，什么也看不见。安息香的味道似乎变得越发地浓烈，却没有一点刺鼻的感觉，反而让人感觉似乎陷入了温暖的深海。身边没有一点光，带有一点点麻痹神经感觉的香气安抚着他，让他觉得无比舒心。同睡眠相比，脑袋并没有停止思考，反而是在一片惬意之中更加积极地感受着身边的世界。
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透过山洞，发出空旷的回音。仔细听，那人似乎是在数数。当他点到十的时候，光觉得有风吹到他的脸上来。他觉得在这黑暗好像一点点地被点亮。明明是闭着眼睛的，但是他的确能够看见周围的变化。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黑暗的天空逐渐变得清澄起来，暗夜从本身开始泛出一种蓝色，像是雨后天空的那种蓝色，由浅变淡，一点点地稀释着黑暗。天上没有太阳，没有飞鸟，没有云彩，只有一片干净的蓝色单纯地发着光。身边的地面开始长出草叶，细长碧绿的草叶，随着不停的风来回摆动，如同波浪，一阵阵地朝四周涌动，直到不能够看见的地平线而终结。四周没有山，没有别的树木，除了这一望无际的草原。虽然有吹到脸上的风，长草也被风吹得弯下了身躯，但是没有风声，光甚至怀疑自己是聋了。这一切，恍然如梦。
“这里……就是神明的世界么？”光这么想着，往前迈出步伐。
无论走到哪儿，四周的景色都没有变，但却不让他觉得厌烦，他反而觉得从内心开始向外抒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洁净感，无忧无虑，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宛若初生。
尽管如此，要怎样才会找到萤火呢？他在心里轻声喊着萤火的名字，一遍遍地喊着。没有发出声音。对他而言，这声音响得足以传遍整个世界了。这也许就是腹语，没有人能够听见，但是的确在心里兀自作响。
他忽然收住脚步。
不远处的草丛里站着一个白衣少女的身姿。她背对着他，背影里没有显出一丝哀伤。她像是画里的美人，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儿，充满了他的视线。
“萤火！”心里的声音呼唤着那个少女。
少女回过身，露出了对于光来说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她温柔地望向这边，仿佛是一副活动的画卷。
“萤火，和我回去吧。”光说道。
萤火摇摇头，朱唇未启，但是她的声音却清楚地传了过来：“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光几乎是绝望的声音。
“因为我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萤火遗憾地说。
“那么为什么一开始就要离开我呢？”光说着，想朝萤火走过去，但不管他走多快走多久，他和萤火之间的距离永远是那么长。
“怎么回事？”光似乎是被困住的动物，急得团团转。
“我们的距离，不是原来就存在着的么？”萤火说：“从我们第一天见面起，不就存在着的么？”
“萤火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啊。我只是个下人而已，而你不一样。你背负着的是整个家族，而我只是野草罢了。”
光激动的声音道：“我现在不管那么多了！跟我回去吧萤火。”
“如果没有你那天再你父母亲面前说出那句话，我才从梦里醒过来。这个梦一做就是八年，从那天夜里和你一起捉萤火虫就开始了。”萤火还是那样淡然地自顾自说着。
“但是我的父母亲已经同意了啊。只是做小而已，但是这样你就能和我在一起了不是吗？”光说着，难过地想要立刻走过去拥抱萤火，但是脚下的距离却没有减少一分、
萤火笑着道：“对不起，光，我太自私了。没有办法把你让给另一个人，也无法生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
“萤火……”
“但是，正因我们有着这段距离。所以，我才是那个需要离开的人。”
“不是的……”尽管是在另一个世界，但是光的心真切地感受到了酸楚与疼痛。
“我在这里很好，没有痛苦，只是你不在这儿。”
“所以跟我回去吧。”
“不过，我这不是见到你一面了么？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萤火还是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萤火……”
萤火沉下头去，略有伤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已经……是一只不会发光的萤火虫了。”
光握紧拳头，用最大的力气在心里朝她喊去：“那就让我作为你的光吧。不管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由我来负责。就算是神明的旨意，为了你我也会去违背。所以，这段距离由我来结束好了。”
萤火猛地抬起头，露出了惊异的眼神。她愣在那儿，睁大的双眼里瞬时充满了泪水。她的肩膀颤动着，诉说着不可抑止的情感。
“那，走吧。”光迈出一步，顿时觉得他与萤火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点。
“咚……”似乎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像是古寺里敲响的晚钟，带着颤音，瞬间震响了整个天地间。
“神明回来了。”萤火忽然惊慌地道。
天空的颜色顿时变得黯淡起来，似乎原先的黑暗又开始重新回到了天空一般。天四周与地平线接壤的地方开始从下而上透出一种绛紫色，薄薄的如烟雾一般，渐渐向上延伸。
“咚……”晚钟再次响起，打破了宁静。
“快走！在第五声钟声响起之前快回去！要不然就走不掉了！”萤火着急地大喊：“我真的不能和你回去。要是被毕方发现了，我们所有人会被它惩罚的！”
风渐渐大了起来，草丛缓和的舞蹈开始变得剧烈。等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耳边已经能够听到风声了。
“不，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去！要不然我就呆在这儿。”光逆着风大声说。
“不行。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就走不掉了！你也不能呆在这儿，否则会死的！快走！求你了！”萤火一边哭一边说。她的五官在暮色里变得模糊起来。
“咚……”这次的钟声比刚才更加响亮，回音也变地更长。
四下里明显地暗了起来，连萤火那件白色的衣服在草野里看着也不那么明显了。天边的某处亮起了一颗星星，孤独地闪耀着光芒。天空完全被染上了那层绛紫色，而在天空正中心，一种银白色的光芒透过薄雾，一点点地洒下地面。
“光！不要那么任性！就算你留在这儿我也不会见你的！快走！”萤火明显地生气了，她的身影甚至都快融化在灰绿色的草野之中。
光咬咬牙，狠下心转身开始奔跑。身边的草刷刷地掠过他的身子，耳边风声呜呜作响。他不知道他要跑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就像他是如何来到这里一样，他一无所知。
“光，快跑！一定要跑得远远的。”尽管隔得很远了，但是萤火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传来，也许这就是腹语吧。
“咚……”第四声晚钟。
天空的颜色已经变成了一种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深紫色，而且颜色还在不断地加深，地面不知从何开始向上透出一种银白色，照亮了草丛的轮廓，让它们看上去像是无数柔软的长刀。
光还是不停朝前奔跑，一刻也不敢停下。很快，他隐约看到了草丛的尽头。他回头一看，萤火的影子早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尽头越来越近，他更是加快冲刺的速度。而就在一刹那，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银白色的草丛，站在无穷尽的黑暗里。他转身，那片草丛在风里不停招摇，像是被锁在了一副没有边框的画里。
“光，”萤火的声音响起：“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光还没有时间回答，就听见最后一声钟声在黑暗里敲响：“咚……”
在真正的黑暗来临之前，光听见了萤火像是在自己耳边这样低语道：“我爱你……”
霎时间，天地间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暗吞没，悄无声息而迅猛如闪电。
“光？光！你还好吧？”白术的声音穿透耳膜，像是用了千万年才传达到光的脑内。
光缓缓睁开眼睛，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个夜晚，但他觉得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白术扶着光起身，并递上茶盏，关切地问：“怎么样？”
光无力地回答：“没时间了。她没能回来。”
“嗯。”白术遗憾地点头。
“我还能……再去找她吗？”光觉得自己忽然间老了很多岁，连半靠在床榻上都觉得费力。
白术从光的手上解下那根不知何时断裂的红线，说：“你们缘分已尽，无法再见了。萤火她……也一定是了了自己的心愿吧。”
“这样么，”光咬着嘴唇，苦笑一声，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早知道我不该说那句话的。”
“这不是你的错。有些事，真的只是有缘无分了。”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那件牡丹色褙子，而原来那只用金线绣的凤凰却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日，光的身子一直很虚弱，养了几天的病，吃了好几日补药，脸色才终于好了一点。
白术走后很久一段时间里，光还是无法从那夜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活在一场梦里，一场神明做的梦里。日日夜夜，他人说的话，他不敢肯定那些是真实存在的言语还只是无尽的幻听。但不管是梦是醒，关于萤火的那部分，一切依旧是那样真切。就算面对着身披嫁衣的表妹时，他眼里所见的似乎还是萤火的笑脸。
“光，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眼前的人仿佛这样说道。
“嗯，我会的。”光轻语着。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