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虫。
By 少白
从第一次完成人工虫洞之后，到现在也许已经有四百来年了。人类的科技达到了质的飞跃，现在，十多条人工虫洞连接着半马人座和巴纳德星。络绎不绝的殖民者和商队穿梭在星海中，挖掘着这个崭新世界的潜力。
与此同时，在地球高等空间实验空间站中。
“您看到了吗？那些蛀虫？”
“蛀虫？” 张伟向对他提问的学生问道，“什么蛀虫？”
“就是这个啊。”那名学生将一个小的玻璃盒子递给他。“这里面是不是都是蛀虫？”
张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眯着眼睛往里面瞧去，是蚂蚁——一只只蚂蚁在玻璃盒子里蠕动着。
“这是蚂蚁，不是蛀虫。”张伟笑着对他说，“你们月球的孩子没见过这种东西吧。”
“没有，但是我有听过。”那名学生回答道，“是一种具有社会性的生物。”
“没错，” 张伟回答道，“其实很久以前，在地面文明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研究过它了。不过一开始注意到的是机械工程师，因为蚂蚁本身能搬运比自身重几倍的东西。之后开始研究它的习性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群具有高度社会性的生物。”
“但是，”张伟话锋一转，“你可以称呼他们为蝼蚁，或者是蚂蚁，虫子。但是，他们却不是蛀虫。这是不仅是对一种进化繁衍了上亿年的生物所要表达的尊敬，也是对于我们自己心怀对自然的畏惧之情。”
“好的，谢谢老师。”这位学生看上去并不是很感兴趣，跟他道谢之后便又专注于之前的观察。
而张伟又将这个小盒子拿到手上把玩，在失重环境下，盒子里面的蚂蚁显得十分不自在，在光滑的玻璃上无法落足，手脚都在空中无意义的乱划。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张伟在后面的墙上一蹬，身体就飘到实验室舱门后面的储物间里面。翻找一阵之后，他从两个箱子中拿出了另一个稍大的玻璃盒，和一块透明胶质。随后，他用塑料勺子将中间挖了一小部分，将蚂蚁放入其中。最后，他将盖子封好。在此观察着这些换了新环境的蚂蚁。
蚂蚁们很慌张，他看得出来。每一个视力稍微正常的人都看得出来。
他们的脚都在空中划着圈，好不容易碰到了胶质，腿却因为压力而陷了进去。此时他们的腿上的触须没有丝毫作用，就连固定住自己的身体都很难办到。
张伟将这个盒子小心地放入固定架上，决定过几个小时再来看看。
“滴滴，滴滴。”张伟手上的腕表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程明打来的电话，估计是来催他去开会的。想到这里，他接通了电话，笑着说道：“程明啊，我都说了我会准时到的。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记不住事儿了？”
“哈哈，哪里哪里，张兄可是个大忙人，职称那一长串的形容词和名词我记都记不住。”电话另一头的程明也笑声说道，“我打电话来，是想跟你约个时间，出来吃顿饭。”
“哦！那感情好！等我们开完会就去吃，上次布朗大道的美式肥牛可真好吃，这次你可别晚了，等一秒我都不干！”
“好！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去订位置，你赶紧过来开会。”
“好嘞。”
…
会议厅很大，但是又被分成上百个不同大小的隔音室。隔音板可以拆卸，所以可以同时满足人多和人少的需要。而张伟现在正在走向的，是0210号。他拉开门，就看见程明向他挥手。
张伟走到程明身边坐下，用胳臂肘轻轻顶了一下程明的肚子，问道。“今天是要开什么会啊？搞得这么多人？”
“好像是…关于新开的一条通往比邻星的虫洞出了问题，这才把我们召集过来看看解决方案。”程明想了一下，说道。“不过我估计，要不是施工队的问题，就是ICT①有问题。”
①：ICT（International Control Tower），国际控制中枢。开发人工商业虫洞后所成立的航线调度中枢。所有进出虫洞的货船，舰艇，都必须在ICT的调度下穿越虫洞，以免发生不可逆损毁。
“ICT？怎么又牵扯到ICT了？”
“哎，什么使用额度，所有权，优先权啥的，归根结底还是乱七八糟的政治。”程明有些懊恼地说道。
张伟也有点明白了，毕竟像是人工虫洞这么大的工程，没有分工是不可能完成的。至于地球上的联盟体，也只是对太空需求的让步而已。那么既然是分工，自然也有份额。
突然，闲聊的人都安静了，灯光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和程明也望向演讲台。
那是一位老人，佝偻着的后背，苍老的皮肤。雪白的头发在聚光灯下甚至有些晶莹的感觉。不过，从他眼中迸射出的活力和狂热压下了所有形容苍老的感觉。
“女士们，先生们。”老者开始了他的讲话，“我们今天可能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这个难题可能比如何让我不用假牙吃饭更加困难。”
场下传来了许多笑声，大家从心底觉得这位老人十分的幽默。
老人也在笑，等到场内重归安静后，他却还在笑。
过了一会儿，在大家错愕的眼光中，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哈哈！是的！这个问题，确实很难。我想不出解决方案，所以我想求助在座的各位。“
“你们和我都知道，现在的虫洞，是结合了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的产物。九个世纪前，我们以为建造这种大型的虫洞需要许许多多的负能量。后来，有一种新的证明推翻了它。“
我听着老人的话，点了点头。波柯哈德·克莱豪斯，他率领他的研究小组证明了几乎不需要物质就能维持的虫洞的可行性。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人们前仆后继，终于建造出了人工虫洞。
一个属于人类的，人工虫洞。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以为这种虫洞能通到任何地方。“
老人的话像是一颗巨大的落石，经过了长时间的加速后撞入了水面。
“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对。”
“这根本不讲道理！”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您是在否认我们理论的普适性吗？可是先前复数的观测已经表明了这套理论能通过四种基本力的检测，即使在黑洞的辐积盘内也能正常通过所有的夸克！”
这位年轻人的话令很多人感到赞同，从多数人频频点头的态势来看，支持这种理论的人不在少数。而我和程明也是这套理论的拥护者。
“是的！哈哈！我也以为这套理论能够将我们人类带到宇宙各地。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们的目光是多么肤浅！”老人依旧开心地笑着，下巴上的那一小撮山羊胡也跟着他的动作而晃动着。“我们观测到的，的的确确是具有普适性的现象！但是，我们只是太局限了而已———就跟小孩子一样，以为世界就在父母开车能到的范围里而已。”
场下原本热闹起来的气氛突然变得安静了，以至于四周高高的隔音板都失去了作用。在这个拥挤的会场内，除了老人放肆的大笑之外，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飘荡着。
“是的，我们看见夸克从虫洞的一头进去，又从另一头出来，这本身是没有错的。即使是从行星内部飞跃而出，即使是从黑洞附近——正如刚刚那位年轻人所说——投射质量，这套理论依旧能保证完美的自洽。但是有一点不同的是，这种自洽在刚刚被打破了，从时空范围上。”
“我们投射的质量在真空下，居然打破了牛顿第一定律。久违的名词吧，各位？和原本的航线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些质量飞回来了，就像撞在了一块光滑的镜面上，完美的非弹性碰撞，甚至在所有控制的量中，只有方向变了。”
会场里的所有人已经陷入了震惊，以至于老者已经停顿了一分多钟，喝了点水，但是还没有人回过神来。
我也不例外。
这等于是在变相地说，我们沿用了四百多年的理论，以及基于理论所生产的所有装置，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瑕疵品。更令人感到难堪的是，一旦这条消息走漏风声，将会有多少不可预料的后果——这也是不得而知的。
比如说，民众会因为恐慌而不再使用人工虫洞，甚至会导致所有的虫洞关闭。无数经商的人将会破产，无数的殖民地会因为虫洞的关闭而消失殆尽，而在殖民地上生活的人也会因为不安全的理由被无条件地放弃，然后因此破碎的家庭将会揭竿而起，最后变成暴动...
我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老者看了看表，然后一边摇头一边不满地发着牢骚。
“你们这群年轻人啊—啊，虽然也有老人，但是也没我老吧。就称呼为年轻人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比我还糟糕啊？这都过去五分多钟了，就算是我也只用了三分十二秒就接受了现实啊。好了，差不多该回过神来了吧？”
会场再次安静了几秒钟后，突然就炸开了锅。
像是“有没有封锁消息？！”，“这不可能，就算是事实我也接受不了！”，或者像是“但是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不行，这样可不行，我妻子还在半马人！”之类的话充斥在这个原本安静的空间。就像是将水倒进已经加热过的油锅里，那溅起的水花里不知道是充斥着悲嗥还是愤怒那样。
“够了！”老人望着躁动不安的人群用力地吼着，以至于扩音器内传出的声音拖着又长又刺耳的尾巴。“我受够了你们的幼稚！施工地点大家都知道，去看看就明白了！我们现在之所以被召集起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像个孩子似的吵闹，而是为了解决问题！散会！”
…
我保持着沉默，乘坐太空梭返回到了地面上。座舱最上面的EVA指示灯终于熄灭，舱门也打开了。迎接我们的是新鲜的空气，等着乘坐太空梭的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商店。
这里距离家并不远，但是如果要步行回去还是有些困难的，可能要走两个小时，而平时借助浮空车则能在十五分钟内打开家里的门。但是今天的我想尽可能地远离这些潜在的威胁。
波柯哈德·克莱豪斯，他所提出来的理论基础虽然漏洞百出，但是却用了一种全新的方式去诠释四大基本力，使得让引力和电磁力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下可以产生类似虫洞的效果。随后通过人们的不断完善，使得大质量商业化人工虫洞成为可能。而这个后来所衍生出来的各类公式，则被各类工业企业所运用，以至于现在对抗重力的成本十分低廉，相比于以前的化学火箭，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而浮空车，也是万千工业品的其中之一。而这些新工业品，全都是“有瑕疵的”。换句话说，这些工业品的设计，引擎，使用方式，都可能在某一刻出现问题，并可能造成破坏性极其严重的损坏。
我害怕了，所以没有乘坐。我害怕了，所以没有告诉那些乘坐的人。
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心情去程明订的餐厅，他也没有。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最终不欢而散，各顾各地沉浸在这巨大的阴霾之中。
时间就这样溜走，几天的光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一直在理论上反反复复地演算着，供我使用的草稿纸堆在我房间的角落里，目测有半米高了。但是我实在是想不到什么束缚住了这个虫洞——引力结构非常好，误差比可以接受的范围还要小的多。路线环境也不极端，甚至在原本的企划上还进行了优化。洞口大小也控制在了合理的活动范围内。这一切的数据都说明了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工虫洞。随后，我又跟程明通了电话，发现他的进度也和我一样，什么毛病都找不出来。
但是，观测是科学之本，所以今天我约了程明一起去看施工地点，随后在那家我们都喜欢吃的美式肥牛定了位置，希望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缓解下这该死的气氛。
按照手腕上的手表所显示的时间来看，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但是工程舰上依旧没有程明的身影。正当我准备打个电话问问的时候，一艘太空梭就在飞船上的接驳口缓缓停靠。待气密锁检查完好后，舱门便打开了，而程明则面色苍白地走下了太空梭。
我急忙走上前去，却看见他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说道：“抱歉啊…没想到我会有一天也对这些新工业品感到恐惧…克服恐惧所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一些。”我赶忙搀扶着他走到了一旁的休息椅旁。
然后我们便去查看了那个新的虫洞，由于已经有一些同僚在测试了，所以我们也在一旁等待数据。而数据和我所计算的一样，毫无破绽。但是就是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使得这个洞口变得和反射板一样，完美的反射所有发出的质量。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接受到预定地点的光线，因为对面也有我们的同僚。他们的飞船停在不远处，而他们自己则穿着宇航服在洞口附近晃悠。
将我们能使用的工具都测试过后，我们依旧没有办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和程明决定暂时放下无谓的烦恼，转而先去满足生理需求—要知道，在布朗大道的餐厅订一个位置可不容易。
……
“所以，你怎么看？”程明将刚刚咀嚼过的牛肉吞了下去，带着疑问发问了。“我不觉得是理论或者施工队任何一方的问题。你知道么，这里面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出了问题的，在其他方面。”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觉得可能从时空角度来讲，阻挡我们的虫洞是可能的。但是没有理论支撑，还得再去考察考察。”
“你还想怎么考察？我们能用的工具都用了。别说用死的质量了，我们连猴子都试过了吧？”
“但是没有用过人。”
“你疯了？！”程明激动地吼道，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在不经意间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位先生，麻烦不要这么激动好吗？”服务生走了过来，对着程明说。“不然我们可能要请你出去了。”
“啊…对不起…”程明道过歉，悻悻地坐下了。
“我是认真的，但是我不打算找别人，我打算自己去。”我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有可能是从四维空间来的阻碍。”
“四维？”
“是的。你想想，假设费米驳论的阐述是错误的。那么就代表这个宇宙有许多的其他文明。这些文明的水平或多或少比我们强，或者弱。但是比我们强的大多数文明都会使用这种人工虫洞，对吧？那么我们回顾下怎么制造虫洞：设定参数，然后计算线路，扭曲空间达到峰值，最后塌缩成虫洞，对吧？”
“是的，很方便。”
“就是因为这种方便，可能导致了一些可以军事化的用途。比方说，如果我知道对方的大本营，那么我可以直接开一个虫洞，然后把我的军队送过去。对不对？”
“对，就如你所说的那样。”
“也就是说，敌方或者己方很容易就会暴露在攻击之下，对不对？”
“对，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就像威力强大的激光炮一样，敌方肯定要研发一种相对应的防御武器，以激光炮的例子来说就是散射性晶尘，能量场什么的。那么，对于人工虫洞，肯定也有相对应的防护措施。”
“你是指，我们不小心闯入了其他文明的领地，并被对方的防御机制所控制？”
“就是这样。”
我又专心地吃了起来，今天的牛肉似乎异常的爽滑可口，让人欲罢不能。但是对面的程明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心情来品尝这些上好的牛肉。
“也就是说…”程明顿了一下，又为难地说道。“如果我们擅自进行交涉，他们会有很大的可能将我们视作敌人，对吧？”
“嗯。”
听到我的回答，程明叹了口气。
“哎，那我就陪你去吧。要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我感觉我会寝食难安。”
“多谢。”
“谢啥谢。”
他和我都没再多说什么，甚至于连改善气氛的杂谈都没有。在这微妙的氛围之下，眼前的牛肉似乎更加美味了。而正因如此，程明和我都沉浸在这爽滑的大餐之中。
……
在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或者格林威治时间的十七点，我和程明再次来到了这个刚刚出生却面临重重阻碍的虫洞面前。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所携带的设备大部分都不是探测器，而是防身用品。比方说大量的自主推进器燃料，以及备用的维生系统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号发生器和通讯设备。
“嘿，你写了遗书么？”程明通过宇航服内的无线电跟我对话，由于宇航服给头部狭小的空间，他的麦克风是不是擦到他的皮肤或者衣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不像你，我可没有家庭。”我一边确认变压舱的气密锁是否封闭，一遍调侃着他。然后待确认无误后，拉下了变压开始的闸刀。
这原始的设计是为了安全考量，如果全是电子操作的话，在很多紧急情况反而会让舱内人员进入不利的态势。比如说我们即将进入的这个虫洞，就是情况之一。
“呵，那你的小氦怎么处理？你打算将她寄托给你的邻居么？他们可不像你那么爱狗…液压臂怎么样了？”
“液压臂良好…她的话我托付给我一个学生了，那个学生挺喜欢小氦的。”
“那就好，不过我有点担心我的妻子。你知道的，她本来就不太喜欢新工业，要是我也因此而去，估计她会恨新工业一辈子的吧？”
舱室顶部的EVA标志亮了起来，旁边的气密指示盘也将指针拨到了刻度零上。我一边旋转位于下方的对外气密锁，一边对旁边一脸紧张的程明说道。
“拉下你的护目镜…可不要让她现在就开始恨新工业哦。”
“知道啦。”
舱室的门打开了，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直面任何恒星。四周只有一个信号发生器，闪烁着红点和展开的太阳能板成为他的标志，而我们则在距离他大概十二光秒的位置。
今天的宇宙挺空旷的，前几天这里还有几艘硕大的工程舰在这附近施工，转眼间就离开了。而在这奥尔特云周围，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虫洞，只不过离得太远，肉眼无法看见过往的商船罢了。
然后，就是距离我们约一公里的虫洞了。
“好的，搞定了。嘿！张兄，我把你的安全绳绑好了，我们可以开始搬运设备了。”程明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好的，那么我开始记录了。格林威治时间1830，程明和我开始进行舱外作业。”
“你抓住左边，我抓右边，抓好了我就开始推进了。”
“确认。”
“别那么死板嘛，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不到女朋友的。”程明一边嘟囔着讽刺我的话语，一边干净利落地开启了推进器。少量的气体从我们抓着的这个大箱子尾部喷射而出，我们开始往前推进了。
“发车咯～”
“你很开心吗？”
“没啦，只是很紧张，想靠着说话缓解下心情而已。”
“这样啊。”
“是啊，就是这样。”
推进器开启三秒后便关闭了。除去一些微不足道的光压外，我们做着匀速直线运动，飞向了虫洞。一公里对我们来说虽然不长，但是燃料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在几乎没有参照物的空间里，我们就像是静止不动的一幅画一样。
“你说，我们能活着回来么。”
“不好说，得看情况。”
“是啊，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不是不是，哈哈，我说的不是陪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很后悔，而是后悔没有吃的饱一点再来。”
“你的宇航服内应该有流质食物的吸管。”
“啊？那种东西谁要吃啊。等我快饿死的时候，我会好好考虑下的。”
“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难吃。”
“得了吧你。”
传感器上显示我们已经非常接近预定的减速带了，于是我们又开始向前排气，直到我们距离虫洞边缘大约八九米的样子，终于是停下了。
“我先试一下。”我对程明说道。“我先用手，试试看。”
“好，注意安全。”
我打开我背后的单人推进器，将功率调整到最小，慢慢靠近了虫洞。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是截然不同的光线环境还是能让我变相地感知到它。
于是，我将手掌张开，用自己能做到的最慢动作，平推了出去。
五厘米，十厘米，十五厘米。手臂伸得越来越长，终于，在某一刻，传来了触感。由于空间的缘故，这个虫洞的边缘是会时而扩大，时而缩小，但是在合理的范围内，那就是不错的虫洞。但是这个虫洞却惊人的保持着固定的态势，这确实令我有些震惊。
不过，传来触感就表明，我的手确实没办法伸进去，就像是无形的墙壁那样。
“不行，无法进入。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的确是其他文明所为的。”
“那就用交涉方案？”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我和程明来之前，心想着也许能悄悄进去看一下，然后再确定原因。但是现在进不去，我们就只好采用之前的方案。
程明从箱子里拿出了先前准备好的通讯设备，然后丢给了我，我接住后便将其调整成定向发送，明码的模式，对准了我面前这个巨大的虫洞。
“那我么要发送字典了。”
“不在字典后面加点什么讯息么？”
“那就‘请求进入’如何。”
“不错的主意啊？就那样吧。或者你可以再礼貌点，我可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杀死。”
“就这样吧。”
我说完，便开始发送各个形式的通讯信号。从光信号到无线电，从激光通讯到观测完毕后的量子通讯。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过去，整个过程也十分安静。
“…你果然是骗我的。”
我看了一眼时间，格林威治时间2049，随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程明。只见他对我伸出了手臂，然后他打开了头顶的探灯，照亮了自己的手掌。
那时我才看清楚，他在对我竖中指。
“怎么了？”
“这些流质食物贼鸡儿难吃。”
“哦，你还真的信了，哈哈！”
“见鬼去吧你！”
他的声音刚刚从无线电消失，我就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从我身体里扩散开来。这不是一般的力，因为力一般是通过矢量来改变你的运动方向的。用简单的话来讲，你被人推了一下，向后倒。这个时候你知道推你的人是你正前方的那个人，对吧？而这种力很不一样，它让你感觉到了你被推了，但是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你却还在原地不动。
这要么说明你受到了多个力，并且每个力互相抵消了。要么说明…
“…见鬼了…”
此时我的心情非常紧张，因为在我的理解范围内，我不能解释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发生，以及这种情况所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人都害怕未知，这点我是明白的。但是这种未知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未知，我不确定的事情超出了我能够负担的重量，现在心理防线已经快崩溃了。
“张、张伟！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就有一种力…”
“对！对！我感觉到了！这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是不是我们俩要被拉近天堂了？！”
“别瞎扯！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随后，我便看到了我自己的内脏…
不对，应该说是自己的解剖图…还是从很多个角度的…程明的也有，我甚至能看见他胃里的流质食物…
不仅如此，还有各式各样的信息进入到我的脑海里，光是从眼睛接收到的光线就已经让我的大脑处理不过来了，整个人陷入了宕机的状态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缓过来了。眼前的趋近于无限多的细节已经被我的大脑忽略掉大半部分了，现在的我就像在蓬松的大床上躺着的人一样，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
“程明？程明？听得到么？”
除了有些嘈杂的电流声外，没有回声。
我看了眼我的表，然后去掉内部构造的那些结构，终于看到了表面。
“嗯…不知道录像功能有没有损坏，不过现在是…2103。格林威治时间，2103。我现在在一个很奇怪的空间里…感觉有些像是比三维要高的空间里…但是分辨不了是四维还是四维投影…”
“确定，四维的，投影。”
这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里响起，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
我对着已经不能用混乱来形容的空间自顾自地发问。
“有趣。通过，震动，发声器、和、接声器，交流？效率，低。”
现在不需要问都已经明白了，这大概是某个文明的生命体，通过刚刚学会的字典在和我进行交流。
“那个，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张伟，来自地球。”
“我，名字不是‘那个’，不知道，发声，用你，称呼我。”
“好的。”
“你说‘请求进入’，我不能直接同意，告诉我，目的。”
我清了清嗓子，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地让我的声音变得稍微平静。要知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和外星人说话，准确来讲，我大概也是全人类的第一个。至于旁边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程明，可能是第二个吧。但是，我没有忘记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请求与你交流，并且表明我们没有敌对意向。”
“你，无法和我们，敌对。”
“是的，连维度都不同，的确无法对抗。”
“告诉我，其他，目的。”
“我们建造的虫洞，似乎因为您变得无法使用了。希望您能让其重新开放。”
“不理解，开放。”
“就是能够重新使用的意思。”
“理解，我，不能同意。”
“…什么？”
“我，想说，同意。但是，不能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确认，因为，你们，是虫子。”
“…”
“虫子，没有资格。”
“我们不是虫子。”
“你们，是蛀虫。”
蛀虫，多么熟悉的词汇啊。好像就在几天前，我就听到过类似的句子。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
“确认。”
又是那个奇怪的力，但是这一次，我有了多得多的参照物，所以可以明显感觉到我在往那个人方向移动。有些东西，像是凭空出现的球体，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消失。这就是第四个方向的魅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东西，而只有他能够用四个中的三个表示出来时，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然后，我似乎来到了一个挺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个成对的黑色球，就像是上面沾了胶水似的，粘在一起。还可以看到许多人造结构在里面航行着。
“这就是，虫洞。”
“啊？啊…”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人造虫洞。通过瞬间，大量的电磁力，产生巨大的引力，引起空间的“塌方”，从而形成的虫洞。
“在四维，他们，是绳子。绑住，我们。”
“大概想得到…”
“空间，乱，不舒服。”
“…能理解。”
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会在地面打洞的老鼠一样，把他们的空间搞得到处都是投射的引力，让他们觉得十分不自在吧。
“所以，同意，不能。”
“明白了…那个洞，在你的领地里吗？”
“否认，那个洞，在，盒子里。你们，在盒子里。”
“盒子里？”
“你们，被观察，在盒子里。”
“…这样啊。”
搞了半天，原来我们只是被关在一个特定空间的生物而已。就像是猴子被关在动物园里，还以为自己才是霸主一样。我本以为费米驳论已经够糟糕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糟糕的。
我们只是养鸡场里千万只鸡的其中一员而已。
“虫洞，在墙壁上。所以，不能开放。”
“我知道了，我的同伴怎么样了，他还活着么？”
“确认，失去意识。”
“那你能把我们送回去么？”
“确认，再见。”
……
格林威治时间2200，
抵抗着被压缩的感觉，我好不容易才将我和程明弄回了飞船上。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自在，像是知道自己命运的实验体们，想做点无谓的抵抗。但是我很清楚，这并不可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确实没有与之对抗的资格，和能力。
当然，我有想过要不要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但是想来想去，最后的决定还是否定的。先不说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混乱，告诉了其他人又能怎么样？四维一个投影就可以让一个区域产生黑洞那样大的引力，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与其让一个本没有希望的人绝望，还不如让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讽刺的是，我带着解决被隐瞒的问题的心而来，却发现不得不隐瞒更多的事情。
我打开了我的录像设备，将里面今天的内容全部删除。随后我又打开了程明的设备，重复了同样的事情。在这之后，我开启了自动导航，进入了睡眠舱。
……
“张教授好。”
“你好。”
“张教授早上好～”
“嗯，早上好。”
我之前的理论终于获得了我的计算证实，所谓的“由于转换引力时，位于四维的质量源扰乱了作为通道的四维投影空间，所以变得无法使用。”是的，就像是这样的报告，居然在数学上取得了答案。这不仅让我在学术界的地位水涨船高，更是让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就连程明也对我说，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在我晕过去的时候想到这么多事情，我也真的很后悔啊什么的。
现在的我，也算是某个领域的开荒始祖了。而正是这样的我，今天再次回到了这个久违的高等空间实验室。来收拾东西，然后去中央科学舰报道。
“嗯？这是什么？”
我在进入储物间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黑色的盒子。可直到我凑近了才发现，这就是我当初放在这里的那一盒蚂蚁。他们在这个封闭的盒子里度过了近半个月的光阴。
他们依旧生机勃勃的在盒子里发展着自己的世界。
有的在用啃食着胶质，在里面打出一个又一个的隧道。
有的在塑料墙壁上不停地游走着，似乎在找寻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还有一只，这估计是蚁后了，在不停地孕育下一代子民。
他们将工程师的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几乎用尽了每一处资源。但是就算是这样险峻的情况，他们依旧没有放弃，依旧在找寻出路，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寸地方。
于是我把这个盒子也带上了，带到了地面上，带到了他们所熟悉的土壤。
我将盒子打开，里面的蚂蚁们像是疯了一样地冲了出来，好闲他们本身很轻，又足够坚固，不然可能就要报告踩踏事故了。
看着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开心地笑了。
“去吧，蚂蚁们。”
“或许，你们是虫子，或许有人视你们为害虫，蛀虫。”
“但是，起码你们能获得我这卑微的救赎。”
“世界很大，但不是全部。全部很多，但是却不是我的世界。”
“希望你们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地方。”
“去吧，蚂蚁们，”
“起码你们还没有绝望…”【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