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夜，二十点二十分。
雪佛兰的车速很慢，轮胎像是要给过马路的蜗牛让行。林娆表现出的生涩车技，似乎她刚刚才考了驾照，现在是第一次上路试行。
完全没有之前疯了一样的开快车行为，空气凝固，一路上她什么也没有和东良说，手上的方向盘却沾满了她的汗。
目的地很熟悉，花城的每一条道路她都很熟悉。她载着东良，驶向「夏天出版社」。
一块石子对准了车胎中心，狠狠地拌了雪佛兰“一脚”。车身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引起林娆一声惊叹。
林娆以灵巧的反应能力，踏下了刹车。她说：“好像轮胎坏了，我下车检查一下。很快的，稍微一会儿就好！”
“不用了。”东良摇头：“已经到了，「夏天出版社」。”
目的地已经到了，即便是车速要比乌龟慢上三个档次，但只要不是燃油耗尽，车速归零，眼前的路总是会走完。
“可以不去吗？”林娆将脸趴在方向盘上，又一次绝望地发问。
“不可以，我必须去。”东良看穿了林娆的想法：“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的。”
“我怕回来了，就是真的你了。”林娆低声叹道：“是那个专一的，至始至终都只喜欢某公主的木头了。”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东良问。
“是啊。”
林娆转过头，东良帮她将泪痕拭去。
林娆轻语，道：“我以后又要自己擦眼泪了。去吧，骑士王。”
东良打开车门，他踏着雪，鞋掌深深陷入地面。真是有些荒诞啊，城市的霓虹灯是华而不实，荧光滚动的显示屏是虚假和伪装。感情也是这样吗？仿佛真爱被蒙上一层纱，说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谁。
住在虚伪的世界，即为虚伪。唯有无家可归时，才能看到勉强解释的真实。
抬头看，东良看到悬挂在写字楼上的荧光屏变了颜色，原本的「夏天出版社」字样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烂大街的毛笔字，上面闪亮亮地显示着——
「奈何桥出版社。」
“酒馆都无法为人们实现愿望，出版社就可以吗？”东良询问空气。
路灯下的阴影开始扭曲，花城的夜景在东良眼中，被清晰地裹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树的影子，房子的影子，路灯的影子……它们婀娜多姿地扭动起来，像是聚众表演钢管舞的女郎。它们变成了人的形状，或者准确表达，它们变成了人的影子。
无数的黑影在地上乱舞，那是二维空间的平面狂欢。东良作为三维空间的人类，竟然对这些匍匐在地的黑东西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看着它们的欢乐，东良想到了地狱中的恶鬼，向着人间伸手。
又或者是第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向着第十七层地狱恶鬼伸手。总而言之，它们要拉扯来更多的家伙，与它们一同享受痛苦。
东良不敢回头，他的身后是一辆雪佛兰警车，车里坐着的是林娆。
东良不能回头，在黄泉之路上，绝对不能回头。据说，回头就是对人间的依恋，这是已死之人最忌讳的事情。
回头了，尘心不死，无法进入轮回转世。
回头了，却也不能起死回生，无法回到活着的老地方。
所谓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很多由此而来吧。
但是东良并不惧怕自己变成什么样，他不敢回头不愿意回头的原因，是因为担心将林娆卷进这个世界里。
身后静悄悄的，世界恐怕已经与名为「奈何桥」的空间拉开了距离，这样就好。
东良沿着黑影用身体组成的道路向前走，他已经在一闪一闪的霓虹灯下看见了某个人的模样。那人白发苍苍，面带微笑，眯着眼。
东良在他面前停下，说：“老板，好久不见。”
老板微笑着，微笑着。
“讲道理，确实好久不见呢。我们上一次见面在什么时候来着？是几天前的酒馆二楼，还是十年前花瓣铺满屋顶的村子，还是……五十年前，每一面镜子的倒映中呢？”
“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哈哈，请！请！东良啊，我这里可没有酒。毕竟这里不是酒馆……要不要我为你写一篇情书，用来求回爱德华·薰香公主的欢心？”
“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的日记。”
“讲道理，你好像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吧。”
随意的谈论间，东良已经跟着老板，来到了出版社所在的楼层。楼梯很黑，可是他们心有灵犀，老板在前面走着，没有灯火，依靠着近十年的记忆向上走。
东良听着老板的脚步声，结合自己的步调习惯，很轻易地在黑暗中前行。
他们相互熟悉，熟悉到好像就是同一个人。
赵柿子在出版社里有独立的办公室，东良再次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蓝色的绿色的脊背上贴着纸条的档案夹不见了，明明昨晚还是如同零距离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
现在连书架也不见了，空出的墙壁上有了新的花样。东良看到很多很多的便签，它们被钉在墙上。凑近一看，竟然是人们许许多多的愿望。
“希望可以考上大学。”
“希望可以和妹妹一直在一起。”
“希望赶快摆脱家里的色狼哥哥。”
“希望明年又能过上圣诞节。
……
很多很多，一张一张重叠着，贴满了整面墙壁。
东良随手摘下一张，仔细打量。便签很硬，上面用着马克笔草草地写着真挚的念想，一个圆形小孔顶在上头。
东良说：“许愿签，是系在圣诞树上的吧。”
老板回答：“没错，昨天是圣诞节，所以愿望增加了很多。”
东良问：“为什么要摘下来？还收集在这里。”
老板说：“圣诞节过了，卫生部门要清理树上系着的纸条。我抢先一步，把它们都带了回来。讲道理，总比愿望被丢进垃圾桶要好。”
许愿不过是一瞬间的念想，牵着喜欢的人的手，踏着圣诞节的雪，在月色下，星空下，整座城市的氛围下，在许愿签中写下自己的愿望，签上自己的名字……
很美好。
第二天，圣诞节过了，人们不会看到，这些许愿签会成为城市美化的老鼠屎。纸片不知有没有灵气，全都在愿望实现之前，消失不见。
东良淡淡地说：“本来就是图个吉利……”
老板从墙壁的某个角落，摘下了一张许愿签。那张便签很老旧了，塑料的保护膜都已经卷曲在一起，红色的缎带褪色为陈。
东良看着老板手上的许愿签，字迹很熟悉。
「希望可以重来一次，守住她的记忆——东良。」
老板说：“这是我十年前，决定成立「奈何桥出版社」时，写下的愿望。”
东良说：“我要怎么做？”
老板说：“我要实现整面墙的愿望，以此为代价，收集所谓的愿望之力，填满我的水晶高脚杯！只要它满了，我就能够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击败「战神」，守住她的记忆。”
